不远处有几间农户，掌着灯，两人便朝那灯火处去了。周泽楷一脚将门蹬开，进门却未看到人，只角落里燃着灯。他到里间，将叶修放在塌上，转头里里外外检查一遍，这才转头来看他。

“喝水？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叶修勉强抬起一边眼睛，眨了眨，叫他别紧张。周泽楷没有他这样的好情致，过来试了试他身上的温度，明明是热的，可人却怕冷一样蜷着。他记起那南疆人的话，身上一阵恶寒，赶紧使自己忙起来，去后院打了水来烧上。

回到屋里，叶修好像已经睡了，脸朝着里侧，蜷成一团，两手紧攥成拳。周泽楷看着不顺眼，过来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，换了自己的手进去卡住。叶修很给面子地醒了，手上力气温柔了些，低声道：“小周——你拉我起来。”

然后叶修又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倚进他怀里，两手死死抓住他肩头的布料，疼得一抖一抖的，喃喃地说冷。周泽楷想起还烧着的水，说等我一下，马上回来。

叶修听话得吓人，松了手把身体又蜷回去，点头不语。

这一去去了很久。周泽楷站在伙房门口，盯着半沸不沸的水面静静出神，他心头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，仿佛大战前夜，兵临城下，而城内粮草已空，兵疲马倦。可是不不得不打。他倒水时烫了自己一下，这才把思绪转回来，忽听得屋内咕咚一声闷响，惊了一惊，反身掠回房内。

叶修坐在地上，丝丝地抽着冷气，见他来，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，虚弱道：“小周——”

周泽楷像被人在心窝子插了一刀，屈膝跪下，张开双臂去抱他。然而叶修的动作却比他预想的更快，先一步揽住他，一手摸到后颈大椎穴上。周泽楷一惊，已然来不及防备，被拂中穴道，当即便手足酸软动弹不得。

两人仍静静拥着，正是亲密无间的姿态，周泽楷却从头凉到了脚，平日就不太灵活的口舌更加木讷。不知叶修用了什么点穴手法，竟然冲不开，只能软软靠在他怀里，还往下沉了几分。

周泽楷动动嘴唇，“叶修。”

“嗯，在。”他抖，叶修就不抖了，牢牢托住下坠的身体，哄小孩似地轻拍他脊背，落在他耳边的吐息近似甜蜜，“有点麻烦事，得去解决一下。等这边局势稳定了，来找我……嗯？”

好像要给他吃定心丸一样，又低头在他发心吻了吻。

“去……哪里？”

“挺远的，”叶修算了一下路程，“得跑好久呢……早知道不费事跑这么远了。”

周泽楷不说话了，他听见外间响起了马蹄与唿哨，一人高声喝问：“人在何处！”

另一人——周泽楷听出是吴中六怪中的那个男子——仿佛见了救星，大声嚷嚷：“在屋里！最南边那一间！”

“给我围住，一个都不许跑！”

马蹄奔腾声愈急，叶修附到他耳边，低声道：“等穴道解开了，按老计划去丰州，恐怕军中有变。”

说罢他把周泽楷拖到伙房，让他靠在角落里。一方窄窗透进月色与火光，分分明明照亮了两人的脸。叶修起身走到门口，又走回来，蹲下身，在他脸上捏了一把。

“别这么看着我，”叶修乐呵呵地一笑，“哥这不也是，没办法么。”

周泽楷挣扎半天，一只手颤悠悠地举高了半寸，又啪叽摔下去。叶修知道他意思，把那只手平托在手中，对着月光细细摹上面的纹路，半晌，落进他掌心一吻。

“小周，”叶修的嘴唇贴在他指根上，黏黏地吐气，“没事啊，听话。”

外头乱糟糟的，叶修把他又往暗处塞了塞，在门上做了几个小机关，最后隔着木板门敲敲，“小周？”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要说了，简单道：“走了。”

方才叶修毒发，周泽楷检查时稍有慌张，光看屋外了，反而没留心头顶上的异响。叶修独自留在房中时听得一清二楚，寻常百姓没必要躲到房上来避他们，恐怕是那男子被叶修恐吓以后躲到了逃空的农户处养伤，却不想如此碰巧又遇上他们。叶修故意装作没有发现他，任其逃走报信，果然引来了人。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，来的不是孙翔等人，而是一队武官兵丁，个个举着火把，阵仗颇大。

叶修目光一转，果然瞧见那男子躲在几匹马后，显然有所忌惮。他以为叶修毒发甚重，却不想他大摇大摆从屋子走出，浑若无事人一般，躲得更后。那武官却不知其中门道，只道这是王爷要的人，带走便是。

叶修隔空喊话：“你们是谁的兵？”

那领头的武官居然还是个知礼的，回他话：“末将乃靖难将军麾下。”说着有人从旁里牵了匹马来，递到叶修跟前，“请叶公子上马罢。”

怪不得如此客气，不过这靖难军……可闻所未闻。叶修纵身上马，余光瞥见那男子还欲凑近领兵武将说些什么，知他是要提周泽楷去向，反手扣出一枚牙签。那人闻见破空之响，早如惊弓之鸟，往旁一蹿，恰被扎在屁股上。牙签头脆弱得不堪压挤，一触就裂，七八根极细小的银针随之溅出，深入皮肉，男子一声惨呼，又不肯松手从马上跌足下来，叫胯下受惊的马儿一路拖着跑远了。

吴中六怪在南方还是有点名气的，不成想竟然草包成这样。叶修刚行了两步，一左一右就各夹上来一个武官，警惕地盯紧了他。

“别慌，”叶修十分大度地拍了拍其中一人肩头，“我不跑，要跑你们两个也拦不住。”

那武官哼了声。

火把撕开漠漠长夜，一队人连夜向东疾行而去。

“所以，孙大少的意思是？”

“什么这样那样！”孙翔不自然地转了转脖子，谁也不看，“快滚，小心我反悔。”

江波涛已经包好了左臂上的伤口，但伤得深了，抬起来多少还有些吃力，索性跟孙翔这号人也勿须讲礼，点头道了声多谢，手一招呼，几人纵马而去。

“真想不到……”跑出一段山路去，几人才敢稍稍放慢速度，杜明长出一口气，还忍不住回头看看，“我以为这回完了呢。咱们接下来怎么办，去找将军？”

周泽楷不在，江波涛自然而然地当家做主，“嗯，但是孙翔刚才说的消息也必须要核实。你们先赶去丰州，见机行事，我回去找将军。”

“我也去！”包子举手大喊：“我要回去找老大。”

江波涛皮笑肉不笑道：“放心罢，叶公子本事大破天，又跟将军在一起，准是安全的。”也不等包子再嘀咕，抬腿在他的马屁股上蹬了一脚，马儿长嘶一声，朝前奔去。

“哎——我要找老大——”

“去罢，”双方互相抱拳，“多当心。”

江波涛左臂受伤，单手提缰，行至江边，很快找到一条南下的船，没多废话，直接交钱上船走人。前日他们几人确乎如叶修所见，上了那条大船，随即被孙翔等人所困，不过其内部似乎分成了两拨，一拨是吴中刘怪四人，另一拨是孙翔手下的几个镖头。孙翔祖上是江湖好汉出身，也在官家讨过几碗饭，极信奉忠义二字，是以他带出来的镖头都带点此般气质，哪怕主事的换了少主子也改不了。黄河上那一番夜袭，几人总觉做得不地道，嫌“胜之不武”，有违江湖道义。孙翔虽然没明显宣称向着哪一方，不过也不是会居中调停的主。

不过孙翔会放他们走，倒还另有情由。据他所言，阮成是陶后的人，丰州的地方官已与其串通。淮西军大部分在外征战，现在驻守当地的多是地方军队，双方彼此僵持，已有半月左右。前几日吴启带兵来归，竟不得进，被突厥兵与城门困在当中，情势万分危急。

带兵打仗的事孙翔原不甚懂，是以均说了个大概，至于突厥兵如何反败为胜、带兵者谁、韩文清部近况，都属于被略去的细节了。

他略去了，江波涛可不敢略去，但兹事体大，若无主将，军心惶惶，恐战不能胜。他们几人回去后，最好再派人撒网来找。如此，都是在赌运气罢了。

另一件事……孙翔说，陶轩手下兵将已更名为靖难军，与原京城禁军一道，声称要平乱，却不曾说清是平的什么“乱”。若他们是急行军，恐怕已离此地不太远了。

前狼后虎，江波涛隐隐有些担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