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借刀 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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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民国paro,中共周×军统叶,短篇

*没投票的姑娘记得投!_(:зゝ∠)_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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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三五年,世界颇不太平,未发生的仍在酝酿,该发生的已露出苗头。六月长江发了大水,死了十四万人;年中时,中日签订一系列协定,彻底敞开了华北的大门,牵头“中日和解”的某官员随之被斥为卖国贼,近乎人人得而诛之。


叶修翻开当天份儿的报纸。他有点晕船,只能在甲板上待着,屁股后头几个人在聊公债,涨了涨了形势大好……而报纸一打眼只能看见讣文,又几个没挨到“新世界”来临。


他找了个地儿坐下,被江风吹得舒舒服服,接连几日沉浸肉 欲的黏连与不适尽数随风而去,还了他一个清爽的壳子。他揉揉吱呀叫唤的老腰,眼前闪现两人对着镜子做时候的情态,芯子里隐隐地又在发痒。




他第一次见周泽楷,是民国十五年,早春的日本。


苏沐橙早前与他修书一封,让他代她去日本看望小林一家。小林是日本驻华领事馆的工作人员,一家亲眷也随之定居在上海,去年刚刚迁回东京。在上海时,小林家与苏家亲近,叶修又跟苏家兄妹混得熟,四人便时常同游。


苏沐橙寄了两封信,一封是给他的,一封是拜托他捎给玉子的。信上说年前时小林夫人曾邀请她去小住,一是请她赏樱,二是央她劝劝玉子——原来她在上海那两年不过十七八岁,正是春心萌动之时,竟然与一个轮船公司的普通职员沉入爱河。现下爱侣分隔两地,痛苦不堪,日日与母亲吵闹要回中国来。


小林夫人素知父女二人脾气都极执拗,不敢告知丈夫,想求苏沐橙来劝她一劝。可国内形势混乱,苏沐橙被禁足,只好把此事转托了叶修。


叶修来日本不止一次,却是第一次赶上这个时节。小林家庭院中就种了一棵樱树,开得遍天及地,连走廊上都铺了一层细细的粉白花瓣,踏上去总不知不觉便濡湿了脚趾。他把玉烟斗托在嘴边,听小林玉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苏沐橙写给她的信。


“读完了?”


“嗯!”少女兴冲冲地把信折起来,仍不忘恭谨地朝他谢礼:“一叶君,非常感谢。”


这么高兴,一看就知道没好事,准是跟苏沐橙串通了什么。叶修还记得自己的使命,没有随苏沐橙临阵倒戈,语重心长道:“玉子,你母亲非常担心。”


“……妈妈会担心我,那也是没办法的事。”


玉子撩开耳边一绺长发,慢慢嘟起了嘴——那神情与苏沐橙如出一辙。叶修想起自己来之前还曾经查了查玉子的恋人,实在就是再普通没有的一个小职员,薪水微薄,眼见得就要被上海飞涨的物价抛到身后了,却不知哪里与玉子看对了眼。叶修预感这回要变成纯观光之旅了,但还按捺不住好奇:“所以……玉子喜欢他什么?”


“一叶君!”玉子羞红了脸,“这……这种事……”


叶修眨眨眼,两指摁在自己嘴唇上,示意不说了。玉子拧着袖子,转头去看头顶叮铃叮铃作响风铃,很小声说:“因为……就是喜欢嘛、很喜欢。”


忽然又用力盯住叶修,努力把声音放大:“一叶……一叶君没喜欢过什么人吧?……我是说,男孩子跟女孩子之间那种……”


叶修掀了掀眼皮,很认真地想了会儿,“嗯,是没有。”


少女声音更小了,叶修要竖着耳朵才能听清楚。她一截粉颈害羞地往自己胸口埋,轻轻道:“那一叶君肯定是不知道的呀。我喜欢他,无论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,都一样喜欢呢。”


“等一叶君恋爱的时候、就知道了。”玉子最后做结。


“……”来劝人的人反被绕了进去,叶修好笑地摸摸她脑袋,转身回屋。


几日后黄少天不知从何得知他来了日本,几通电话愣是把他给吵出了房门。黄少天还在读书,兼在《申报》的东京通讯社任职,还是某某话剧社的副社长。叶修平常就没有看新戏的习惯,什么话剧之类的也是一窍不通,听他说有个新戏首秀,让自己去帮忙,第一反应就是挂电话。


奈何黄少天这人别的没有,废话多得是,叶修毕竟是借住别人家中,怕黄少天把屋顶吵破,只得乖乖去了。到了剧场,脚后跟还没沾地儿,就被拖去帮忙搬东西、检查道具,一直忙了三四个小时,险些跑断两条腿。


“我、我说少天儿,你可真是物尽其用啊?”叶修摊在前排的座位上,这天气里愣是跑出了一脑门的热汗,“不行了,哥累死了,罢工罢工。”


“哎,叶修你这什么身体素质,快起来起来起来!我好不容易剥削你一回,说什么也得削够本,”黄少天也累得不轻快,嘴上更是爆开了好几个裂口,疼得他话都少了好多,“疼疼疼……算了算了,饶你一会,先歇歇,歇歇。”


两个人都弓着身体蜷在座位里,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。这时灯光骤黯,一道明光打在舞台上,眩得人眼目灼烧。四下是黑的,叶修只能看见那道光柱里头的情形,就有一个青年,仿佛是从虚无里走出来了,一身黑色学生制服,站得笔直,在那光明里撕开一道口子。


“这谁?”他小声问黄少天。


“今年一个新加入的,长得太帅一来就上台了,”黄少天挤眉弄眼,“怎么样怎么样,老叶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要被拍死在沙滩上了?”


要拍死也是你被拍死——我又不玩这个。


青年上下唇开了条缝,轻声念道:“……枉然是理智的殷勤,因我不是盲目……我只是痴。


“但我爱你。我不是自私。即使你来到我的身边,我许向你望,但你不能丝毫觉察到,我的秘密。”


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被光影雕琢成一副沉默的板画……黑的与白的,眼睛像涨潮的海湾,涌过来了,还会退回去,绝没有挽留的机会。叶修坐在第一排,仰着脸看,觉得自己就是被淹没的那块沙地,湿得可以拧出水来。他心知这是演员在排练,却不由自主深陷进去,不由自主地凝住了视线,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眼角。这人很入戏嘛……他自娱自乐地想。


“我不妒忌,不艳羡,因为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……别人的爱我不知道,也勿须知晓,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,正如那林叶,在无形中收取早晚的霞光,我也在无形中……收取了你的。”*


音色低柔而悦耳,失却了起伏,归于生命自有的平直。他望见那双眼睛,明光里一闪,泪水潸然而下,淌进收紧的衣领里。


“我爱你呵——”


诗歌戛然而止,是导演在一旁喊了停。下头再上台就是女主,扑进诗人的怀里痛哭流涕,声嘶力竭道:不!不要走!那青年好像念诗还行,演技怎么都差点火候,眼里分明是深情款款了,身体却还有些僵硬,瞧着颇滑稽,被导演好一顿吵,简直恨不能替他来比划动作。


两人从剧场中走出,打算先解决一下口腹之需,毕竟下午还有得忙。叶修本只打算帮黄少天干活,干完活拔腿走人,如今倒生出了看剧的心思,开口讨票。黄少天一惊,说老叶你怎么了被美色迷惑了吗!冷静啊!……正喋喋不休,身后追来一人,也是话剧社的成员,说有人打电话找叶修,留了句话给他。叶修接过字条一看,上头就一句话:有变,速回——秋。


我跟你这戏没缘分啊。叶修叹息。


与周泽楷第二次遇见,就是民国二十年的北平了。时隔五年,他依然能一眼认出周泽楷,就是当年台上读诗的青年。叶修主动搭了讪,握住青年薄而修长的手,心头一顿一顿,像玉子庭院里那棵漏水的竹子,在石头上撞得噼啪作响;又回荡着青年低柔的声音,说着我不是盲目……我是痴。


他道:周先生好,久仰久仰。


周泽楷温和地笑了笑,道,叶公子好。




记忆终止于此,船靠岸了。船身与岸的间隙里水花飞溅,不断翻卷起白浪。叶修混在下船的人群里,随手给自己扣上一顶黑色圆顶礼帽,上唇也不知几时多了两撇小胡子,很滑稽地翘着。他掩在帽檐下的眼睛四处扫了圈,果然见又不少形色诡异的人混在其中,当即加快脚步,再往人流密集处走。


街头仍有些学生,四下抽冷子发传单,抗议中日协约。叶修走进扬子饭店,抬头就见着苏沐秋迎上来,给了他一个熊抱。


“先上去,”苏沐秋附到他耳边,低声道:“待会儿说。”


叶修装模作样地寒暄了几句,在苏沐秋的掩护下径直往二层走去。大厅的沙发上还有些探头探脑的,不过很快被苏沐秋打哈哈岔开了。他进了苏沐秋的房间,飞快地换了一身衣服,再牢固了一下两片小胡子,带上一副圆圆的眼镜,对镜一瞧——确实不太像叶修了。


此时苏沐秋回来,他抬眼,两人目光一对,都腾身跃起。叶修早有准备,在门前涂了一地肥皂水,苏沐秋气势汹汹地冲了半截,噗通倒在叶修眼前。


“……”


“服不服?”叶修把他压住,乐呵道:“不服别起来了。”


“叶修!”苏沐秋把他掀开,瞪眼瞅他,“不想活了?你知不知道两边的锄奸名单都有你名字?信不信你去外边走一圈能有十几个特务放黑枪?你……”


苏沐秋把自己给说镇定了,在沙发上坐下,冷道:“总之你快走,北平,上海,都不安全。再不行出去躲两天吧,等风头过了再回来。”


“嗯,行,”叶修挽起衬衣袖子,晃了晃方才从苏沐秋怀里摸来的雪茄,得意洋洋,“我杀完人就走。”


“杀谁?”


“还能有谁,”叶修惬意地深吸一口,“不是全世界都想要他的命么……不用你做什么,我待会儿就走,就当谁也没见过谁。”


一切都是预先算计好的。明日会议在中央礼堂举行,中途必经一条两侧尽是楼房的马路,叶修挑了一间临街的房子,两个月前租下,打算半路狙击。苏沐秋知道他敢行动,必然是计划可行,可城里警备如此森严,能否顺利得手并逃脱,却无人敢于断言。不然你来做什么?不是来见一面,通个气儿,省得我在你被抓的时候失态么?苏沐秋腹诽一番,递给他一封苏沐橙的信,叶修顺手抄进口袋里,道句多谢。


“不出意外的话,明天他应该单独乘一车,九点开幕式,他会在八点左右出发,”苏沐秋看他一眼,“备好你的枪,别关键时候卡壳。”


“嗯。”


“一击不中就放弃吧,别对自己那么有信心,死了就没有第二次了。”


“我一向对自己很有信心。”


苏沐秋难得地没跟他生气,伸手与他碰了下拳头,叹了一声,“活着回来,嗯?”


“嗯,”两撇胡子往上一翘,勾出个滑稽的笑脸,“没问题。”


“什么没问题,”苏沐秋板着脸,“给我严肃点!”


“……”




当夜叶修在那间租来的小房内栖身。灯火憧憧,在帘子上投下城市的剪影,时而被飞掠过的车灯搅散。他擦过枪,躺在床上,几次指尖触到话筒上,都讪讪地收回。


他……在做什么呢。已是夜里十时,天深黑了。上海的话,仍然还是灯红酒绿罢,歌舞怎么也歇不了的。那些裹轻纱、穿印度丝绸的女人,与一掷千金的阔少,杯子里摇晃的酒,玫瑰与夜来香。他睡不着,干脆拧着了床头灯,爬起来读苏沐橙写给他的信。开头便是:


一叶君足下:别来日久,甚是想念,好否好否?肚子饱否?穿衣暖否?


当时与玉子一同玩乐时,是苏沐橙给他起的日本名字,说四个字,四个字不就好了吗,那一叶之秋吧。说完她咯咯地笑,好像被人挠了痒痒。现下读着这不伦不类的“信”,人都跟着到了眼前。再往下看,又是几句俗雅兼并的美句,若叫她国文老师看见,定要赏她几尺子。


到了第三段,画风陡然一转,说:小林君,仍记得罢?前日来信,已与男友定居香港,万事安好,当择黄道吉日,行合卺之礼,自此琴瑟和鸣,举案齐眉;白头之约,红叶之盟,方不负彼两厢之情悦也。


然后就没再多的内容了,有几句抱怨,遗憾不能去参加婚礼,又猜测两人孩子会像谁。玉子是个漂亮姑娘,他思忖,不过她男友却是不敢恭维……最好生个男孩子,据说比较随母亲。


一支烟烧到指头,他终于舍得放了手。转头拧上台灯,拨出一个电话,转接周公馆。是一个下人接的,说少爷?少爷不在呀,您有事就留个言吧。


叶修胡乱敷衍了两句,扣掉了电话。


风忽然大了,迅猛地撞击着窗子,房屋仿佛在海浪中摇晃。离开上海前,他曾问周泽楷,一起走吗?这不是句玩笑话,他当真这样想的。当年他卷入派系之争,被处处针对,竟害得父亲的老师惨死于戏院里。从那至今三年里,他越陷越深,终至生死存亡之境。


但那时……如果周泽楷应他一句好,也许他现在人还在上海。可惜周泽楷这个人,什么都好,就是太聪明。叶修不肯先把心剖给他,他就不下这个刀子,谦和地站在一旁,等着叶修请他。


想着他又拨了一遍号码,对周家的下人说,你帮我传两句话吧。


好的好的,您说。


白头之约,红叶之盟……叶修顿了顿,慢慢道:与君缔此盟约,愿莫负两厢之情悦。


—Tbc.—


*徐志摩《爱的灵感》,写于一九三零年十二月,被我硬挪这里用了orz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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