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早恋组】伊卡洛斯之梦

·青年犽&少年杰,炼金术背景,部分设定取自钢炼,1.6w+

· @阿耶桑_AYESANG 点的幽灵犽和唯一能看见他的人小杰,被我拖了半个月【你

·↑这位脑丝要求既he且be……我自己觉得挺甜!



还有十七分二十六秒。他和月亮都在等那个时刻。

午夜的图书馆内空无一人,所有的门窗皆被他用炼金术封死,只留下头顶那个可以看到月亮的圆孔。今天是月食之夜,是他等了三年的日子。他坐在月亮下,低头看着地上的炼成阵,有一小捧月光落在中央。

桌上摊开着一只日记本,已经写到最后几页。他走过去,用笔头沾了些墨,写道:


亲爱的N,

我在图书馆的二层。现在是一九二四年五月四日十一时四十四分,炼成阵已经完成,所有材料都已完备,它们就在我眼前,在月光下。

它一如设想中那般美丽和完整。N。这就是地狱之门,是生和死的分界点,是人类最后的处女地。在我之前,没有人见过它;在我之后,灵魂的秘密将被解答。这一定是个会载入科学史的时刻,我们名字将被记住,虽然东窜西走寻找线索的只有我一个——他可是在地下好好地偷了十年的懒。

准备好鲜花与美酒吧,也准备好黑衣与十字架。坦白的说,我并没有多少把握,一切设想都只是基于理论推导。在炼金术的研究上,我向来是严谨和一丝不苟的,但他的某些坏毛病也遗留给了我,赌运气,赌命,从百分之八九十的把握,到百分之一的希望。这是一种拙劣的模仿,可通过这种模仿,我或多或少地理解了他和世界相处的方式。他是个可爱的人(我知道这话我说过很多遍!),真希望能带你见见他。

这些日子我总是梦见以前的事,梦见我们在图书室二层因为一个命题而争吵,因为一个阵法而打成一团,梦见他金色的眼睛,在灯下闪闪发亮。离别的十年里,这样的梦总是周期性来访,也许那是因为他在那个世界频繁地想念我。还有五分钟,我没办法写更多了,那么祝愿你快乐。顺便替我向母亲道歉,请她原谅我之前不友好的态度。通过炼金术的研究,我发现为人母亲、创造生命,确实是伟大且崇高的,因此向她问好。

你的,

K


笔尖打了几个转,悬停在桌子的边缘。他起身,走向炼成阵。

月亮殒没于黑暗。万籁俱寂之夜。



二月的河流与四月的春光,七月里洋流带来的雨和风,还有被雪盖住屋顶的神诞日,小杰对这一切念念不忘。十二岁时他来到伊卡利亚,第二年战争爆发,切断了去海上的交通线路,从此他与故乡的联系只剩下一封来去须五月有余的信。他时常不知道该写什么,学校里的生活乏善可陈,校外又只有荒凉贫瘠的土地和不断逼近的战线。眼下没什么故事好讲。

伊卡利亚是培养炼金术师的名校。入学第一日,白胡子的校长尼特罗先生在仪式上说:炼金术师是努力触摸太阳的人,他们中飞得最高的人迟早都将被太阳的热度灼化,像伊卡洛斯一样落入土地和海洋,可他们是人类的英雄。飞得更高些吧,年轻人。校长先生说,然后去为人类摘来太阳。

高年级的学生全部起立鼓掌,刚入学的新生也迷迷糊糊地跟着拍手。小杰拍得两个手掌发红,虽然他既不知道这个演说已经数十次地在这间礼堂内响起,也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把太阳摘下来;或者,那是个比喻,比喻了一些谁也未曾细想的事。


一年级的课程包括语言、历史、地理和他最头疼的数学。酷拉皮卡教授每天都给他加量布置作业,但他的数学成绩依然没太大起色。那年他最后回了一次鲸鱼岛,给米特阿姨带回了伊卡利亚特产的方巾和面纱,边角处用金线绣着炼金术的标识,同样的标识也纹在伊卡利亚红色的制服上。可惜的是,它们的质材和针脚都太过精致,鲸鱼岛上并不常有适用的场合,米特阿姨也少了条能与之相配的裙子,于是最后被弃置不用。战争开始后,连丝巾这样的小东西都开始了限量供应,倒手能卖出五倍的价格。

二年级——也是战争爆发的那一年,他头一回迈入伊卡利亚建造宏伟的图书馆。炼金术相关的书籍存放于图书馆二层,平日里会真正来借阅这些书籍的都是高年级学生,战争期间,他们都作为国家炼金术师被征去了前线,此处借阅者寥寥。

小杰不是一个非常喜欢读书的人,但那天他想到一个问题,无论如何也思考不出答案,不得不求助于前人。他在梯子上爬来爬去,很快出了满掌心汗,一个不注意便手滑跌回地面,顺道还扫下几本不知有多久无人问津的旧书。那当中夹着一本笔记,花纹繁复精致,只是蒙了灰尘。图书管理员闻声而动,跑来发了一通牢骚;具体牢骚了什么,小杰全没听见。他抱起那本笔记,问图书管理员:这个,我能借走吗?

随便随便。图书管理员嘟囔道。这可是图书馆,怎么会有不能借的书。

这样,他带走了那本笔记,没什么原因,只是觉得好奇,他对世界上大多数未知都心怀好奇。当天晚上,他头一回收到来自未知的友好馈赠:一只年轻的鬼,打着哈欠从日记本里走出来。

那个瞬间不好描述。小杰没有尖叫,而是举高了烛火,试图把这只鬼看得更清楚一些。幽灵穿着白色的衣服,面目隐在半明半暗间,圣洁一如油画里的那喀索斯。小杰吞了口口水,小声说:请问你是?

幽灵看看他,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他小小的影子。你可以叫我K。幽灵说。

你是鬼吗?

严格来说,我是寄居在这个日记本里的灵魂,但你也可以这么理解。

小杰头一回与幽灵交谈。你好,K!他爬得近了一些,手指悬停在鬼魂的胸口上。我可以碰一下吗?他请求。K同意了,垂眸看着他的指头穿过自己的身体。

我已经死了。K这样说。那是十几年前的事。


这是他们的开始。小杰迅速习惯了与幽灵相伴的生活,并且感谢神明,这只幽灵生前显然是个优秀的炼金术师,或者说百科全书,在他的帮助下小杰顺利地自学了大部分炼金术相关的课程。此时他刚读二年级,已经成为了图书馆二层的常客。

图书管理员时常看他对着虚空自言自语,委婉地问他的家人是否有精神病史。小杰回答说自己从小被收养,从未见过生身父母,管理员才讪讪作罢。但此事惹来了K的不快,他教给小杰一个很有趣的阵法,画在管理员的椅背上,炼秃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发。小杰因此被尼特罗校长约谈,这还是入学以来的第一次。

校长先生把作为罪证的椅子搬进了办公室,饶有兴趣地研究半晌。他问小杰:你是在哪里学会这个阵法的?

小杰心虚地翻着眼珠子,对天花板说:书上看到的,我还以为……以为是能给皮面抛光的阵法!

炼金术可不是魔法哦。白胡子老头呵呵一笑。嗯,虽然好心办了坏事,不过探索精神可嘉,就从轻处罚,罚你在图书馆帮一个学期的工吧。

这个处罚对小杰没什么影响,他本来就天天和K一起泡在图书馆里——二楼的这个角落空荡荡的,非常适宜发展人和鬼的友谊了。可管理员不这么认为。一学期里他们斗智斗勇:秃顶的管理员想尽一切办法欺压小杰,K再教给他几个新的阵法予以反击,斗得整个图书馆鸡飞狗跳。学期结束的时候,小杰意外地发现图书管理员换了新人,是位漂亮的女士。她告诉小杰,上一位图书管理员本是退役军人,前几日作为预备役被召回军队了。

啊……小杰喃喃自语。管理员先生不在了,还挺寂寞的呢。

K斜觑了他一眼。

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。小杰说。


对于自己的过往,K闭口不提。小杰只能推测出他的年纪在二十七岁上下,曾经就读于伊卡利亚——他对学校里的一切都很熟悉。K不喜欢他读笔记上的内容,虽然里面所有人名都是由字母指代,所记录的阵法都仿佛来自远古;但既然每个人都有秘密,鬼大概也不例外,小杰尊重他的秘密。

K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的,有时他会像睡着了一样失去影踪。小杰的判断方法是:曲起指节在书脊上敲打三次,如果没有回应,那么K就是睡着的。幽灵也需要睡眠吗?他这么问,收到了一个巨大的白眼。当然不需要,你看我什么时候饿过肚子?这是灵魂和载体之间的排异反应。

排异反应……小杰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了一遍。那是什么?

就是说灵魂和容纳它的器具之间不相容的现象,不是我能控制的。K见小杰满脸的茫然,烦躁地抓抓头发。算啦,你就当我在睡觉吧。

……总之是个嘴硬心软的鬼。

学期结束的时候,小杰第二次面临数学不及格的窘况。不过这个假期他没法回到鲸鱼岛,也就不必把成绩单交给米特阿姨看,省去了一桩小小的烦恼。为了防止第三回不及格被再次送进校长办公室,小杰只好硬着头皮啃几何原本。幽灵因此受了冷落。第一天小杰埋头于知识拒绝跟他对话,K哼了一声钻回书里;第三天小杰埋头于知识拒绝陪他聊天,K在他对面虎视眈眈了一整个下午;第七天小杰埋头于知识……K直接坐在他的书和习题上,恨铁不成钢地敲他的脑瓜:这么基础的原理都看不懂吗?

小杰装模作样地揉揉额头——委屈倒是真的。想不明白嘛!他小声嘟囔。不喜欢数学。

数学可是炼金术的基础之一。K指着他画的三角形。这条边写错了,重新算。

诶……小杰瞪圆了眼。错了吗?

快算。K似乎恨不得拿笔替他写。这里,还有这里,角度写错了……这加起来都超过一百八十度了,笨蛋!

没有图书管理员的这个假期依然鸡飞又狗跳。

晚上相邻寝室和小杰一样留宿的男孩们约他去说故事,他们围成一圈,在中间点上烛火,个个摆出最端正肃穆的神情。打头的男生说:很久很久以前,一个探险者把他毕生搜获的宝藏埋在苹果树下……

老套。无聊。他被否定出局。第二个男孩说:从前有一个被冰雪覆盖的王国……

哇!你是想说白雪公主和王子殿下的故事吗?

不一定吧,还有白雪皇后和加伊。

总之太老套啦!男孩不耐烦地抱怨。下一个下一个。

第三个人说:图书馆里有鬼,我亲眼见过。

小杰立即竖起了耳朵。男孩刻意顿了顿,用低沉的语调接着说:那是几百年前死在那里的伊卡洛斯的灵魂,他触犯了炼金术的禁忌,被夺去了肉体,永远困在月光下徘徊。

什么禁忌?小杰问。

他触犯的禁忌是人体炼成!男孩上半身往前一扑,烛火随之摇晃。那是复活死人的术式,是所有炼金术师从学艺第一天开始就被告诫绝对、绝对不能触碰的东西,但是伊卡洛斯为了复活他美丽的恋人……

瞎说的吧。旁边有人小声说。伊卡利亚建校才几十年,怎么会有几百年前的人死在图书馆里。

喂,说好是讲故事的。男孩抗议道。好好听着就是了!

故事在嘻嘻哈哈中继续下去,小杰却仍在想刚才的问题。人体炼成,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,教授在课堂上没有提起过,他也从未在书中读到过。他忍不住又问:人体炼成是什么?为什么会是禁忌?

你不知道吗?男孩说完自己笑了起来。对嘛,你是从海岛上来的,以前连炼金术是什么都不知道,我们可是从小就……

蜡烛忽然灭了,骨碌碌滚到地上。众人在黑暗中惊慌失措,脑袋和脑袋频频相撞。又是刺啦一声,烛火亮起,居然正在那个说话男孩的屁股底下,转眼就烧着了他的裤子和衬衫。男孩尖叫着在地上打滚,然而那火只是越烧越旺,直到一盆冷水浇下来才堪堪熄灭。

小杰回到自己的寝室,曲起指节叩叩怀里的笔记本。是你吧?K。幽灵没理他。别那样做了,好危险。幽灵还是不理他。小杰出神地想了一会儿,轻轻问他:人体炼成……真的能让死者复生吗?

青年凭空出现在眼前,半透明的指尖抵住他的眉心。听着,小杰。K说。人体炼成是禁忌,绝对不要去尝试,只是研究也不行。

诶?可是为什么……

没有为什么。等价交换是世界的原则,你支付不起那么庞大的代价

难道说——小杰眼睛一亮。K知道人体炼成的代价是什么吗?

鬼魂收回手指,蓝色的眼睛转向地面。我知道。他说。因为我试过。

那你成功了吗?

K摇摇头,又点点头,不再说话。


新的好奇积沉在小杰的脑袋里。他想知道K为什么要触犯禁忌,难道他曾经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人吗?亲人、恋人,还是朋友?他付出的代价是什么?小杰猜自己大概能在日记中找到答案。他趁K没有回应的时候迅速地翻阅。

是个雷雨之夜,图书馆里只有他一个人。

与小杰猜想的差不多,K出身于一个炼金术名门,自小受到严苛的教育,年龄稍长便被送入伊卡利亚。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叫G的人,两人一起研究炼金术中还未有人踏足的领域,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,在校学习的七年里,差不多每页日记上都写着G的名字。但在一九一四年,日记出现了长长的空白。

发生了些什么。小杰想。是很严重的事,上下两篇日记间隔了八个月的时间。他把笔记本唰唰从前往后翻了一遍,书页间跌出几张叠好的薄纸。他拾起来,一一展开,是信的底稿,字迹歪歪斜斜。他找到写于一九一四年的那一封,借着昏暗的灯光轻轻念出声。


亲爱的N,

我在亚特里斯车站写下这封信。

他离开已经三月有余,我还未能去墓前献花。听说葬礼办得很潦草,因为局势不好,又有瘟疫,人死得很多,来不及埋。

这段时间我也被流行病击中,在旅地滞留百日之久,竟然因此错失了最后与他相见的机会。他的家人给我来信,说他留下的东西里有很厚的研究资料,不知该如何处理。我打算去收缮此事,匆忙动身,来不及转道再见你一面,只好在信中致以歉意,希望得到你的原谅。

他死后,我时常疑惑自己究竟身处何地,睡梦间能看见他的影子。记得上一封信里,你我曾讨论过他与我的关系。那时我还顽固地认为,朋友是我们对彼此而言最为合适的身份,并赌咒发誓有些话终了一生也不会与他吐露。我未想,一生竟来得这样快。

我信仰科学,N。我坚持实验数字的精确,但也认同人类存在的意义。他则是个彻头彻尾的经验主义者,相信人的意志与信念具有巨大的能量。虽然不太情愿,但我必须承认,多数时候他比我更接近真理。可是近来,我的信仰动摇了。那天我整理手稿时,不慎将他赠给我的瓷杯碰到地上。地板很硬,跌落的位置又很高,杯子却没有破,完好地立在那里。就在那个瞬间,我忽然觉得他依然在,就在那个杯子里。

没错,我在讲灵魂和神明,这不科学,但我顺利地接受了这种不科学——如果神明真的存在,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收容了他的灵魂,我会为此而感激,甚至祈祷。

一个有他在的地方。这让我对死后的世界心存向往。

及,外面形势混乱,空袭警报几乎日日都响。虽然很不愿这么说,但还是请你在家中多辛苦几日。如果母亲和大哥对你做了什么无礼的事,告诉他们,我将一一报复回去,十倍,二十倍。我会把家里的大门炼成他俩的棺材,春天在他们坟头插一束狗尾巴草。

你的,

K


信纸上晕开一片浑浊。小杰伸手摸摸眼睛,发现那是自己的泪水。他在哭。可是为什么?一个新的未解之谜。小杰默默将信纸叠回书页间,决心将这个秘密暂时搁置。不管怎样好奇,他不想伤害他的幽灵先生,也不想失去他。


次年的夏天,小杰升入三年级,第三遍听了校长那通关于伊卡洛斯和摘太阳的演说,第三次傻兮兮地起来鼓掌。不过今年的掌声稀落了许多,七年级和六年级的学生都在前线作战,礼堂内空出近一半的座位。水晶吊灯照着无人的长凳,好像幽灵在集会。仪式结束后,小杰回到寝室,见一个男孩独自站在床边,正在叠衣服。

啊,你好!男孩看见他,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。我叫智喜,是一年级的新生。

小杰点点头,目光落到那张空床上。那个,这里本来是有人的,他搬出去了吗?

诶?智喜愣住了。这里、这里有人吗?可能是我走错了……

你没走错。门外走来一个瘦高的男人。小杰,有点事想跟你聊聊,有空吗?

来访者是雷欧力,一年级时小杰上过他几节人体结构课程,因为脾气相投,两人有过一个学期不分师长的友谊。但由于雷欧力对医疗炼金术的熟练使用,战争爆发后不久便被调往军队,负责前线的医疗工作。他们沿着长廊慢行,草坪上三三两两坐着晒太阳的新生,还有不知由谁喂养的猫猫狗狗,都懒散地垂着爪子。怎么了?教授。小杰仰着头问他。雷欧力像是很羞于启齿,看天看地又看自己的手,就是不看小杰。小杰只好岔开话题,先问他自己的舍友去哪里了。

哦。雷欧力醒过神来。他回家照顾生病的母亲了。他爸爸跟我是同乡,已经在战场上牺牲了,所以……

这样啊。小杰垂下眼睛。他是个有趣的人,平时总喜欢说冷笑话呢,这下听不到啦。不过妈妈生病的话,也是没办法的事。

雷欧力停下步子,晃了晃自己的脑袋。

教授?小杰回头看他。怎么了?

对不起,没能把那孩子的父亲救回来……死了那么多人,我……

男人贴着柱子滑下去,两手捂住眼睛,玻璃镜片上沾满了泪水。小杰静静站在一边,想起了上一封寄回鲸鱼岛的信。他在信里告诉米特阿姨一切都正在好起来,学习炼金术的日子很快乐,而且战争就要结束了。已经七个月,他还没有收到回信。恐怕送信员将他的信件遗失在了哪里。有暖风吹来,细语声如随风飘荡的蒲公英,轻盈地附在耳旁。五月。六月。七月。真是个漫长的夏日。


回信到达于几周后的傍晚。米特阿姨听说战争快要结束,高兴地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。他和K坐在长廊尽头的石阶上,把笔记本垫在膝头,咬着笔给米特回信。K坐在旁边,两手撑着下巴,歪着头看他写字的手,和在纸上扫来扫去的袖口。

这个,词性用错了吧,明明是个动词。

诶……可我觉得这样很顺口嘛。小杰苦恼地抓抓头发。抬眼时撞上K的目光。青年嗤笑一声。你这家伙,真的除了炼金术以外都不太行啊。

小杰赌气地背过身去。唉。他小声嘀咕。真想寄张照片回去,米特阿姨一定会喜欢你的。

不行吧。幽灵耸耸肩。我没有实体,照相机拍不出来。眼见得少年的背影更消沉了,K换了个话题:说起来,你当时为什么要来伊卡利亚?离得那么远。

因为伊卡利亚是这片大陆上最好的炼金术师学校。小杰说。收到信的时候,岛上的人都很高兴,只有米特阿姨不开心,她总说炼金术是很危险的东西。

K赞同地点点头。确实很危险。

我没有父母。听米特阿姨说,他们出海时遇到事故了。我的家乡的人以打渔为生,每年都会有很多人死在海上,这是很平常的事。所以大家对海神都很敬畏。但我觉得,一个人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的,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。

K不说话,手指叩着自己的腕骨。

……后来,岛上来了一条渔船,船员都来自很远的地方,他们告诉我,有一种叫做炼金术的魔法,能够把物体炼成别的形体。那时候我觉得,应该就是这个了。死去的人一定也是化作了别的什么,继续在世界上存在着。

然后呢?K似笑非笑。就来伊卡利亚验证你的想法?

小杰摇摇头。我自学了一段时间,但是炼金术比想象中还要复杂,我第一次知道有一个叫做真理的存在,它制定了世界运行的法则……我想要找到它,问问它那些灵魂究竟去了哪里,可能的话,我还想见见自己的父母,问问他们在我出生以前的事。

K沉沉地呼出一口气。

我不会再问K那些问题,无论是真理,还是人体炼成。小杰的眼睛亮起来。毕竟谜语要自己解开才最有趣,对吧?

死性不改。

诶?

没什么。这次换了K背过身去。写你的信吧。

小杰叼着笔头想了两分钟,像只追赶胡萝卜的兔子一样挪到了K的眼前。K转了个身。小杰又蹭过去,始终出没在幽灵的下垂的目光里。你这笨蛋。幽灵似是不胜其扰,唇角却泄露出笑意。信——还写不写了?

因为我是笨蛋,所以没有K不行呢!小杰笑嘻嘻地说。信的话已经写完了哦,我说交到了很好的朋友,米特阿姨一定会很开心的。

……真的是笨蛋啊。

幽灵干脆用手挡住了眼睛。


几天后,三四年级的学生被召集起来,雷欧力和另外几个穿军装的人站在前面,向他们解释此次召集的缘由:由于前方军队节节败退,医疗资源紧缺,有大批的伤病员无处可去。现在要把伊卡利亚的几处教室和礼堂征作临时医院,另外召集一批三年级学生作为志愿者,有护理经验或是懂得医疗炼金术者优先。

谁会报名啊。学生中立刻响起质疑声,有几个胆子大的带头喊起了口号:这里是学校,不是战场!带枪的家伙滚出去!雷欧力试图安抚学生情绪,然而站在他身后的军人比他动作更快,掏出枪来空放了三次。都给我闭嘴。军人的眼睛藏在帽檐的阴影下。这是命令,你们没有质疑的资格。

人群安静下来,但仍然没有人主动报名。小杰环视一圈,见无人抬头,都死盯着各自的足尖。雷欧力的神情略有些窘迫。

你确定?

小杰没回头,他知道是K。嗯,我决定了。他动动嘴唇。教授是个很善良的人,如果不是为了救回更多的人,他肯定不会同意这么做。

他举高手臂,立刻引来不善的目光。喂!同寝的一个男生扯他的袖子,被小杰冷冷地甩开了。你也要做军方的走狗吗?一个四年级在背后嘲笑。没那个打算。小杰说。我不是要帮助军方,而是想帮助教授,去救更多的人。说着他转过头来,直视着嘲笑他的人。这里应该也有谁的爸爸、哥哥或者其他什么亲人在战场上吧?难道要让他们因为得不到治疗而死去吗?

学生再一次静默了。渐渐地又有几只手竖起来。雷欧力远远地朝他比了个拇指。

最后有二十几人报名参加志愿者,其中也有那个阻拦小杰的男生。他们留下来,领取了卫生防护服和医疗知识手册后便自行散去。男生凑过来小声说:小杰,我听说弗雷德……

弗雷德是那个回乡照顾生病母亲的少年。小杰点点头。他的爸爸牺牲了。

男生唏嘘了几声,捧着白色衣服离开了。小杰在走到门口时被校长的秘书截住。校长先生想见您,富力士先生。绿色圆脸的小人儿说。请您随我来。

校长的胡子好像比之前更白了,小杰猜那是因为供血不足。他像二年级第一次约谈小杰的时候一样,笑眯眯地坐在少年对面,问他近来学业如何,某某老师是否布置了过多的作业。校长先生。小杰打断他。您有话要说吧,是什么?老人因为他的气势怔楞了几秒,随即大笑起来。是的,有话对你说,雷欧力——找过你了吧?

嗯。小杰点头。他问我是否曾在图书馆看到过一本研究资料。

校长摸摸胡子。是我让他去找你的……记不记得你用过一个能炼光头发的阵法,那个,真的很厉害哦,我活了这么长时间,同样的阵法只见到过两次。

小杰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日记本,没有得到回应。他在睡着。但这个小动作却被老人敏锐的目光捕捉了,他又笑了几声,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:听说军队现在正在研究灵魂炼成,那是个相当危险的技术,能让死去的人开口说话,任何秘密都无法隐藏。

小杰低低地嗯了一声。

最近死了很多人呢,不过这也说明快到了结束的时候——将死的野兽可是最疯狂的。老人起身,从抽屉中取出一把钥匙,递给他。重要的东西一定要保护好,不然的话,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……你明白吧?

小杰接过来。一定,我发誓。他将钥匙在掌心攥紧。我发誓会保护好。


炮声迅速逼近了。在不到三天的医疗训练后,伤兵开始通过特殊通道运入。虽然小杰在雷欧力的告诫下进行了很多的心理建设,可实际情况还是超出想象。他手脚发麻地站在床前,呆望着一个被炸掉半边身子的年轻男人,肠胃不听话地绞作一团。

这……能救活吗?不可能吧?要怎样才能……?

但男人分明还是活着的,甚至于是清醒的。那张失去了五官的脸上分明写着恐惧。他的年纪跟K不相上下,同样生着一对清澈的浅色眼睛,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,似乎在向小杰喊疼。旁边已经有志愿者败下阵来,扶着墙大声呕吐。小杰硬着头皮,转头去取用于镇定的针剂,可他控制不住手指的颤抖,针头在瓶口上碰撞出清澈的声响。人类褪了皮原来是这样丑陋的生物。他想。原来人类是这么脆弱的生物。

小杰。K在耳旁轻轻喊他的名字。闭上眼,深呼吸。

更多的志愿者被生理反应打败,扶着墙吐成一排。一张张病床上横破碎的肢体,血时常流得满地都是。待一天结束,学生志愿者被允许退下来吃饭时,所有人都安静地坐在桌边,与食物对峙。沉默半晌,一个女孩子小声说,抱歉,我吃不下,先回去休息了。

小杰看她一眼,很浅地笑了笑。嗯!今天辛苦了。

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了,专门开辟的饭堂里只剩下小杰一个人。他拿着勺子,眼神空空地落在面包和牛肉上。牛肉。肉。被烧光皮肤的人体。血——

小杰,小杰!

他猛地吸入一口气,瞳孔轻微地亮了亮。K不知何时跪在了桌子上,俯身盯着他。难受吗?……不要吃了,回去睡吧。

没事。小杰用力地摇摇头。不吃的话没有力气,明天……明天还要继续。

K似乎还想说什么,最终化作了一个痛苦的微笑。他伸出无形的手指,碰了碰少年颤抖的肩头。对不起。K说。如果……如果我有身体的话……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,对不起。

小杰又摇了摇头,大口地咬着面包,把脸埋进盘子里。

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?K轻声问。

小杰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眼泪,但它们还是扑簌簌落在盘子里。我什么也不要。他狠狠地抹了把脸。只要你留下来,永远、永远不要消失去别的哪里——

K放下手,蓝色的眼睛里蓄起雾气。好,我答应你。他说。我不会离开你,直到这一切的结束。


好在很快就有更多的志愿者加入,他们得以轮流休息一天或半天的时间。整座学校里只有一二年级的学生仍在正常上课,连老师都被征去护卫学校或者看护伤兵。小杰在手术室遇见他的数学教授酷拉皮卡,顶着一对乌黑的眼圈,戴着白色口罩,整个人像是大病初愈。

富力士。酷拉皮卡面无表情地朝他点点头。辛苦你了——说完他躬下身开始干呕,身后的白色布帘被小小地掀开一个口子,小杰从中窥见一具被完全剖开的身体,内脏扭曲地长合着,属于治疗炼金术的绿色光芒在他身下发着光。

老师才是。小杰像个大人一样叹口气。辛苦了。

休息时间他没有回寝室,而是久违地造访了图书馆二层。他和K一起走在书架间,抬头望着那些色泽或新或旧的书籍,呼吸多少轻松了些。还没找到真理的秘密呢。小杰说。说不定在这些书中有……

等等。K伸手指向高处。有些不对。

小杰个子矮,不得不爬到梯子上去看K所指的地方。C91-189,U53-236,T241-12……书架上的书竟然不是按照顺序排列的。两人面面相觑。你见过这种情况吗?没有。K摇头。从未发生过。是有学生放错了吧?不像。那么……

寂静的馆中响起一声怒吼。在楼下。听声音是前一段时间那个在学生面前鸣枪示警的军人。他咆哮着:不可能!给我找!

您已经全都翻过了吧,没有就是没有……

旁边另一个戴眼镜的军人显然冷静得多,追问图书管理员:那相关的借阅记录呢?说不定是被某个学生带走了。

可是像您说的那样的研究笔记,应当属于我们图书馆的基藏读本,是不允许外借的。而且那样的东西如果被借走的话,我应该会有印象……

那就继续找!

两人偷听完,躲回二楼的角落里。你当时登记了吗?K问。没有。小杰紧张地攥紧了笔记本。我第一次来图书馆,不知道借书还要登记,上一位管理员大叔说随便……我就直接带走了。

那就好。K的神色很冷静。你把笔记藏好,绝对不要让任何人看到。

又屏气凝神地躲了片刻,两个军人终于离开了。他们听见图书管理员的高跟鞋声,她叹着气来将被翻乱的书一一放回原位。待她走后,小杰终于松下一口气,小声地说,K,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?

K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,点点头算是答应了。

第一个。小杰竖起一根指头。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?

这个题跳过。

……第二个,笔记里面究竟有什么?为什么军队会想要你的研究?

说来话长。K双手抱在胸前。简单来讲,我和……我的朋友,基本上曾触犯过炼金术的一切禁忌,针对其中的某些极度危险的,我们制作了能够反向进行的阵法,为的是能在情况危急时快速终止炼成,在这个制作的过程中,我们有了一些特殊的发现。

特殊的发现?

就是能作为武器使用的阵法。K若有所思。不过除了我和他以外应该没人知道才对,难道说那老家伙……

最后一个问题。小杰再一次竖起指头。这是我的私人问题,K可以选择不回答。

你说。

K曾经进行过人体炼成吧,那你想要复活的是谁?亲人吗?还是恋人?

幽灵眨眨眼睛。不是说好不问我人体炼成相关的问题吗,怎么,现在不算数了?

我看了你夹在日记本里的信……

K沉默下来。小杰偷看他一眼,小声地说对不起。

没什么好对不起的。K慢慢说。是我的朋友,他为了救人,自己死掉了。

他是个怎样的人?

很……很可爱,又很聪明,但是死脑筋,一旦冲动起来根本不听别人说话。

听起来跟我很像嘛。

……亏你敢说啊,又不是什么优点。K烦躁地抓抓头发。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,你快把笔记藏好,被发现就完蛋了。

嗯。小杰乖巧地把笔记藏进怀里,嘴里还自顾自地嘟囔着:我只是想多知道一些嘛,K的事情。

他们经过一楼时,被图书管理员小姐叫住了。富力士先生!好久不见了,一切还好吗?小杰微笑着回应:嗯!管理员小姐呢?

我也很好。女人偏着头,笑容甜美。真希望战争能早些结束啊,我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,很想念妈妈做的甜饼。富力士先生喜欢吃小甜饼吗?喜欢的话,请务必尝尝她的手艺!

……嗯。小杰笑了笑。好啊,谢谢!


当晚伊卡利亚遭到了空袭。

第一颗炸弹落下的时候,小杰刚刚睡熟,且做着一个古怪的梦。梦里他站在一扇巨大的门前, 面对着门里伸出的无数漆黑的手。他们向他索要着什么。我是来做交易的。他听见自己说。把那孩子还回去,然后随便你们拿走什么。

一个声音嘻嘻笑着回应:好呀,把你的全部都给我们吧。

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黑色的手取走自己的四肢和内脏,感官与思想。他低头看着,那具身体是成年人的身体,但不是别的什么人的,他非常肯定那是他自己的身体。在最后一缕意识都被黑手夺取后,他进入了门后,全世界的黑暗一齐朝他涌来。这就是真理。这就是世界。他欣喜若狂。然后脸上一痛,被人活生生打醒。

……学长!眼前是智喜惊慌失措的脸。空袭,是空袭!

其他学生都已醒来,奔向之前演习过的集合地点。匆忙中小杰只来得及把笔记本塞进怀里。学校早在其他地方建好了避难的场所,地下通道是封死的,几个老师合力用炼金术打开了。学生们按照年级从低到高依次进入,有些被吓哭的孩子是由老师抱进通道的。

那些伤兵呢?

没办法,听天由命吧,先救学生。

小杰听见两个老师的对话。他跟着其他学生一起进入地下通道,里面很黑,只有领头的老师点的那盏灯有些微的光亮。跟紧了——声音远远地穿来,很快被头顶一阵轰响盖过去,泥土与灰尘铺头盖脸落下。这是哪里?有人小声地问。图书馆下方吧,我都没去过几次,好可惜,不知道有几本书能幸存。小杰眼前倏忽闪现管理员小姐甜美的笑容。富力士先生喜欢吃小甜饼吗?我妈妈的手艺很好。

他离开队伍,转身朝入口奔去。

杰·富力士!

一只手在黑暗中拦住他,他听见酷拉皮卡的声音。你疯了吗?给我回去!

管理员小姐……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。图书管理员,教授见到了吗?个子矮矮的,棕色头发……

酷拉皮卡的声音微微一顿。没有,但我会叫人去找,你回去。

小杰佯作后退,身体灵巧地一转,从酷拉皮卡的另一侧突破成功。小杰!呼喊声被他抛在脑后。他无法思考,只剩下身体的本能在行动。去救她。她一定还在图书馆里。不然的话……不然的话,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。

图书馆离入口并不太远,电力系统在刚才的轰炸中被摧毁了,里外一片漆黑,这恰好方便了小杰。他钻出混乱的人群,冲到入口外面,发现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。大概是因为这个,敌机已经离开。他稍微辨明了一下方向,朝着图书馆发足狂奔。离得越近他的心跳得越沉。往日里巨兽一般横亘在那里的图书馆消失了,什么也看不到。

事实上图书馆并非消失了——也绝不可能消失。小杰站在废墟前,用力地攥住胸口。图书馆只是被炸成了破碎的石块,钢铁的骨架在雨夜里裸露着,死的气息。他咬破手指,沾着血在地上画图成阵,墙体被钢铁的举手一块块举起。他剧烈地喘息着,擦了把额上的雨水,在巨手间穿行,双眼急迫地四处搜寻。没有,没有,没有……他眼角微微抽搐,转头看向一个仍被巨石压死的角落。一只手,从石块下伸出来,朝向没有星星的夜空。

少年跌跌撞撞地跑过去,跪倒在地。即便他不会任何医疗炼金术,也知道这只手的主人已经死了,永远无法回家了。这才是死。他的脑中响起一个声音。死是绝对的,死是真理。

他再一次咬破了指尖,巨手为他将碎石抬开。数分钟后,他抱着管理员小姐的尸体,倒在地下通道的入口前。回头来寻的酷拉皮卡救起了他,问了他些什么,他记不清,但一直没有松开抱着尸体的手。


避难通道的尽头是一间修道院的地下设施,学生们十人一间在屋内睡下,老师于各处巡视。这里距伊卡利亚近百公里,尚未被轰炸波及。小杰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大白的天光,然后是校长先生。尼特罗坐在窗边,手里拿着一份新鲜的报纸。听到动静,他微微侧转了身体,展露给他一个堪称慈爱的微笑。

哟,早上好,富力士先生。

小杰迟疑了片刻,低头看看自己身上——还是那件红色的伊卡利亚校服。校长先生?他小声问。这……是哪里?

圣米歇尔修道院。尼特罗手中的报纸翻过一页。放心吧,你也就睡了几个小时。

小杰用力揉揉眼睛,清醒了些。校长先生穿上了军装。他立刻注意到这件事,而后伸手去摸笔记本,但摸了个空,他怀中什么也没有。笔记……他跳起来。笔记不见了!

是呢。校长凉飕飕地回应。没能遵守诺言啊,富力士先生,听说昨夜就已经投入研究了,军部的效率向来很高。

小杰没有回话。这反倒让老人有些吃惊,他转头望向少年,却发现对方正笔直地凝视着自己。校长先生,是你拿走的吧。他说。可是……为什么?

老人笑了笑。小子,想质问我,你还差得远呢。

沉默片刻,小杰起身。我要见他。他走到校长面前。能让他开口的只有我,无论想要什么,一定都会好好满足你们,让我见他。

这个我说了可不算。尼特罗继续埋头于报纸。而且,不要忘了,灵魂炼成可以让死人说话,让石头发声……炼金术真是神奇,简直像魔法一样,是不是?

小杰赤着脚跑出病房,半路上被守卫敲昏扔了回来。第二次。第三次。都是如此。第四次他终于耗空了体力,有人进来给他打了一针镇定。他们不会伤害你的。校长离开前这样说。过几日再见,富力士先生,现在就请你在这里好好躺着吧。

战争不会结束的。小杰在他身后说。因为有你们这些人,所以战争永远不会结束!

喏,谁知道呢。老人背对着他耸了耸肩。我只知道,这场战争必须在这里结束。

把他……还给我!

门外咔哒一声落了锁。

时间一日日流水般滑过,炮声越来越近,有时小杰甚至以为自己听见了轰炸机在低空徘徊的声音。修道院内四处驻扎着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,夜里聚在一起喝酒赌钱,像某种见不得光的夜行动物。小杰透过窗子望见他们,又快速地躲进阴影里。

雷欧力来看望过他一次,拿给他一些军方配给的罐头和小玩意儿。小杰从口袋里翻出校长给他的那把钥匙,雷欧力仔细端详片刻,告诉他那是档案室的钥匙。伊卡利亚的学生从入学起便有档案留存,无论毕业多少年都不会被销毁。但档案室从不对外开放,擅自闯入者会受到严重处罚。

对不起,小杰。雷欧力避开他的眼睛。我想……这把钥匙,大概是要把你引开,然后我就可以去把研究资料偷走,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档案室感兴趣,但我想,原本是这样安排的。

是吗。小杰收起钥匙。关于那本研究资料,能再告诉我一些吗?

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。雷欧力压低了声音。听说那是两个炼金术师的研究记录,里面有能扭转战争局势的内容,这条情报的来源好像是尼特罗先生,不管怎么说,他可是活了一百多年……不过那份研究记录还真有点蹊跷,听说开发部的人对上面写的内容不屑一顾,而是整天关在地下研究所里进行什么大型的炼成……喂,小杰?

少年把脸埋在臂弯里,无声地摇摇头。雷欧力觉出不对劲,用力扳过小杰的脸。他没有哭,但指甲在掌心掐出了血。怎么办,教授。少年的声音发着抖。我该怎么办。

雷欧力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,终于还是没能落到少年的背上。我去……想想办法。他低声说。


几天后校长又重新出现在修道院里,开来一辆军用越野车。他把小杰领出来,示意他坐到副驾驶上。我们要去哪里?——当然是伊卡利亚。

老头今天没穿军装,灰白的小胡子迎着风抖擞,一脚油门直踩到底。小杰努力把身体靠紧在椅背上,生怕一个急刹车就用自己的脑袋在挡风玻璃上戳个大洞。所幸这几十公里的路程并不算远,越野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坑洼了一个多小时,潇洒地在伊卡利亚的金色大门前来了回漂移。小杰从车上下来时险些脚软坐倒在地。

伊卡利亚内空无一人。他跟在校长身后,一一穿过草坪,长廊,教室,实验室。钥匙拿出来。尼特罗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。小杰怔了怔,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。尼特罗朝着门抬抬下巴。喏,就是这里了,伊卡利亚的绝密档案室。

这里……?

你想知道的都在里面。尼特罗后退一步。我在这里等你,富力士。

钥匙是新的,门是旧的。这个门本身画着反炼金术的阵法,除非用更高级的术式来解,否则坚不可摧。小杰把钥匙捅进锁孔里,轻轻转动,咔哒一声,门静静地朝里敞开。很干净,没什么灰尘。光线暗暗地在空气里流转。小杰捂住口鼻,仰头望着高高的书架,上门清楚地写明了档案的年份。一九三九,一九三〇,一九二〇……他的目光落在一九〇七的铭牌上。从上至下按字母顺序排列着那一年入学的所有学生,其中有一个人是K,另一个人是K失去的挚友。

他伸出手。

——他死后,我时常疑惑自己究竟身处何地,睡梦间能看见他的影子。记得上一封信里,你我曾讨论过他与我的关系。那时我还顽固地认为,朋友是我们对彼此而言最为合适的身份,并赌咒发誓有些话终了一生也不会与他吐露。我未想,一生竟来得这样快。

——我信仰科学,N。我坚持实验数字的精确,但也认同人类存在的意义。……近来,我的信仰动摇了。我觉得他依然在,就在那个杯子里。没错,我在讲灵魂和神明,这不科学,但我顺利地接受了这种不科学——如果神明真的存在,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收容了他的灵魂,我会为此而感激,甚至祈祷。

——一个有他在的地方。这让我对死后的世界心存向往。

——对不起。如果……如果我有身体的话……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,对不起。

——晚安,小杰。

他慢慢垂下手臂,转身走出档案室。尼特罗回头看着他。已经看完了?他摇摇头。这是他的秘密。小杰说。我会等他亲口告诉我。

校长先生横满褶子的脸上扯出一个直抵耳朵根的笑容。这可是最后的机会哟。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,低头看向小杰。将一部分空气转换成氢,你学过吧?小杰点头,娴熟地咬破指尖,在地上画图成阵。那么——永别了!尼特罗把点着的打火机抛入档案室,霎时间热浪滔天而起,伸展的火舌甚舔上了小杰的头发。

军队用这些档案监控着所有炼金术师,已经几十年了。老人似乎对这场爆炸很满意,快活地告诉小杰:战争就要结束,现在你们自由了,去摘太阳吧。

再见,富力士先生。尼特罗背对着他挥挥手。对了——雷欧力说他在礼堂等你。


风在他的头顶,也在他的足下。杰·富力士穿过整片草坪只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,他像一尾被挟裹在下沉流中的鱼,迅疾沉入漆黑的海底。礼堂内没有点灯,阳光穿过轰炸中不幸被弹片击漏的屋顶,在地上投下一块块不规则的光斑。他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,轻声说:K,你在吗?

回答隔了几秒钟才传入他的耳朵,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垂落的幕布后面走出。K的两手抄在口袋里,脖颈微微倾斜出一个角度,从高处向下俯视。他的蓝眼睛像鲸鱼岛南部,风平浪静的海。换一个叫法如何?幽灵轻飘飘地落到他面前,看起来没什么大碍,小杰多少因此而放下心来。奇犽。K的目光在他脸上快速滑过。奇犽,我的名字。

小杰仰着脸,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。

他们坐在第一排,挨得很近。小杰断断续续地讲了这些天在修道院发生的事,又说了尼特罗是怎样砰地炸掉了档案室。奇犽一直很认真地听着。小杰眨巴眨巴眼,说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。奇犽点头,当然可以,是什么?小杰慢慢说:那次人体炼成,你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?

代价啊……奇犽想了想。我研究过所有已知的人体炼成的失败案例,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,就是忽略了人的灵魂、精神、和肉体,这是三种不同的东西,灵魂不能被世界上任何一种已知的物质炼成。

那奇犽是怎么做的?

灵魂是虚无缥缈之事,所以我也用虚无缥缈之事去交换。奇犽说。三十五升水,二十千克碳,四升氨,一点五千克石灰,八百克磷,二百五十克盐……再加上我一半的寿命,去交换他的肉体与灵魂。

最后成功了吗?

奇犽还是摇摇头,又点点头。我以为一半的寿命是五十年、四十年——但是我错了,我被收走了肉体和精神,作为一半的生命,这是我付出的代价。但是没什么可后悔的,就算早知道这一切,我还是会这么做。

小杰安静了一会儿,说:我还有问题,可以问吗?

你说吧。

人……为什么会死呢?

因为细胞会衰老,死亡,原子会分离和重组。奇犽的手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半圆。人是由物质组成的,成分很简单,复杂的是肉体所承载的灵魂,它存在于哪里?是怎样形成的?是否也进行代谢?这些全都是未解之谜。

连奇犽也不知道?

我曾经以为自己知道了,最后发现只是一场空想。

小杰侧过脑袋端详他片刻,伸手去摸那双蓝色的眼睛。K仿佛受了惊吓,眼珠紧张地颤动着。

我喜欢它们。

……眼睛?

嗯。蓝色的,很好看。

他没说这颜色让他想起家乡的四月,河流顺着山沟冲下,汹涌奔向大海。在有海风吹拂的岸边,天和水都是蓝色的,偶有客轮经行,在纯粹的蓝里划开一道裂口,那是外面的世界窥探的眼睛。米特阿姨穿着白裙,提着菜篮子,来寻晚归的他。他们相伴回家,远远能看见窗子里的灯火。

这颜色让他想到自由,感觉温暖。

那,最后一个问题。小杰说。奇犽,你要离开我了吗?


小杰被雷欧力送回修道院。梦里面他又站在那扇巨大的门前,面对着无数贪婪的手。在他被拖入深渊之前,有人从门的另一边闯来,用一个拥抱将他带回了此岸。

无论什么……无论什么……我都炼成给你看!那人在他耳旁说着。所以回来吧,回来我身边。

在小杰所不知道的另一半的夜晚里,其他的故事正在发生。一九四〇年的夜,大陆西北部的战场上,所有兵器在几分钟内化为银色的砂石。据飞机驾驶员所说,枪炮声忽然间消失了,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,好像是整个世界被抽成了真空,声音失去了一切可经行的介质。从上往下俯视,战线和它两侧正对峙的城市都被一种奇异的银光铺满,在月亮下熠熠生辉。

战争被迫中断了,倦于战争的双方以此为契机进行停战和谈,在拉锯一个月后,双方达成了暂时的和平,并在那块被银砂铺满的战场上树起了界碑。碑文刻着:世界在此铸剑为犁。和平日——一九四〇年十月十日。后来这里成了知名的旅游胜地。

小杰仍然酣睡着。梦里他伸出手拥抱了那个人,温暖而又柔软。



亲爱的N,

我趁G睡着了偷偷给你写这封信。

从毕业那天开始的旅行,到如今是第一百零三天。前几日我们经墨斯菲尔的一个小城镇,在半路被一个卖花的少女截住。她声称家中有一生病的母亲,正等着她拿钱回去救命。G那个人,你知道的,毫不犹豫就掏出了钱包,甚至还来摸我的口袋!被我严词拒绝以后,他向那个女人道歉,说不好意思只有这么多,希望能帮到她。

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。那个女人很高兴——一下骗到这么多钱当然高兴啦——居然抓着他的衣领,亲了他一下!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骗术。那天晚上在旅馆里我们吵了一架,我认为他是笨蛋,会被这种低劣的、显而易见的行骗手段骗去身上所有的钱,不是笨蛋是什么?可你猜他说什么?他说我小心眼。

小心眼!我听完以后立刻伸手给了他一拳。从我出生到现在,还没有其他人把这个词用在我身上过。结果——我的天——我以为他要还手的!但他揪住了我的领子,凑得很近……我猜那叫做吻。我咬破了他的舌头。总之是个很混乱的夜晚,我们吻了几回,睡觉的时候他也一直凑过来,黏糊糊又软乎乎。我几次想把他踹下床去,可是快入冬了,地板很凉,他睡觉时又向来穿得很少。

我一整夜没睡,险些以为自己的秘密败露了。我计算好了第二天要如何面对他,设想了几十种可能性,结果这家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,好像两个男人打着打着架亲到一起去是再正常不过的发展。N,我不行了,完全败给他了。但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也还不错,我发誓我什么也不会说的。这是你跟我之间的秘密,我知道你会为我保护好它。

他此刻就睡在我的手边,嘴里还在嘟囔着一个白天与我讨论过的阵法。我很想偷偷地吻他。不行,现在我的头脑很混乱,不能再说下去了。晚安,亲爱的N,愿你今夜好梦;至于我,恐怕是又一个无眠之夜。

你的,

K


这是最后一封了;至此,他读完了笔记本里全部的书信和日记。

火车在田野间飞快地掠过。窗外是明媚的春光,春光下有悠长的河。小杰合上笔记本,靠在窗子上小憩。战争结束后,这只笔记本作为纪念被送回他手中,当然,上面的所画的阵法都已经被军方备份。不过小杰对此不太关心。他买了回乡的车票与船票,终于能在战后的第一个春日赶回鲸鱼岛。从伊卡利亚出发,南下穿过几个内陆城市,然后到达位于西南方的港口。从那里还要再乘船三到四日。他有一段日子没见过海了。

车厢里静静的,车轮压过轨缝的声音格外清楚。哐当——哐当——哐当——小杰数过三声,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,那一团白毛果然正蹲在他面前,低头研究他究竟把笔记本里的内容看光了多少。咳咳。小杰一本正经地提醒他。其实,我都看完啦。

奇犽朝后跌坐在沙发座上,恹恹的,没什么精神。都说了不要看。他小声嘀咕。

幽灵变得稀薄了,面目也缩水不少,成了跟他一样的十五岁少年。小杰果断降下百叶窗的窗帘,身体挪了挪,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。

还要走多久?

大概三四天吧,还要上船呢。奇犽以前坐过船吗?

当然,我可是比你多活了几十年。

奇犽很快感到困倦,打了个招呼便缩了回去。他现在寄居在一只月光石里,所谓的睡眠时间也比原来长得多。石头是酷拉皮卡给他的,产自于斯里兰卡,当地人认为这种石头可以在夜晚保护离家的旅人。酷拉皮卡则解释说,比起常年留滞在图书馆里的陈旧笔记,产自于大自然的矿石更适宜作为灵魂的居所——虽然,他没能拿出什么足够严谨的科学依据。不过奇犽很喜欢这块石头,所以他们都暂时把科学这回事抛在了脑后。

还有些事是奇犽不知道的。

也许因为那些信和日记,也许因为奇犽这个名字,他正渐渐回想起一些画面。

他记起与奇犽·揍敌客第一次相遇的夏日,伊卡利亚万年不变的红斗篷和金色大门前送别的人群。他记得少年站在他的左前方,手里牵着一个更小的孩子。那么,哥哥要去上学啦。少年蹲下来,捏着小孩的鼻头。快说哥哥再见。后来他发现少年跟自己进了同一间教室,依然坐在他的左前方,夏天的风从长廊的这头吹到那头,吹乱了少年柔软的头发。

他记起在图书馆里消磨的时光,他们因为一个命题而争吵,因为一个阵法而打成一团。他的友人有一对蓝宝石一样的眼睛,里面有他的影子。那双眼睛和世界上一切美丽的阵法一样使他着迷。他们一起试探炼金术的边界,妄图重写所有的不可能;他们是年轻的伊卡洛斯,做着摘下太阳的梦。

他也记得那个吻。记得自己的强装镇定。记得奇犽在他身旁失眠了一整晚。而他在友人身后悄悄睁开眼睛,假装打着或高或低的呼噜。

他记得那种快乐,潮水一样向他涌来。灭顶之灾。

他记得一九一四年的那一天,战地医院里,女人跪在他面前,求他挽救自己的孩子的生命。他画出了尚不成熟的阵法,踏入了真理之门,在其中目睹了世界的一切细节,然后被黑暗吞没。

他睡了很久。而现在他们在回家的路上。

奇犽。他自言自语。世界上真有神明也说不定呢——

月光石闪了闪,于书页上投落浅浅的光晕。


—Fin.—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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