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巍澜】春梦无痕

·斩魂使×小王爷,年上,一发完

·想看小昆仑对大鬼王撒娇,写来爽爽





他坐在房脊上,慢悠悠地磕着瓜子。


早市方开不久,路上尚少行人,唯有王府的家丁们没头苍蝇似地乱撞,引得摊贩纷纷避让。他侧耳听了一会儿,那呼喊“小王爷”的声音里,有好几个他熟悉的。


“要是找不见我,他们准得吃板子,”他叼着瓜子皮,苦恼地想,“可要让他们找见,我就得吃板子。”


何况这春光这么好,就是找个清净地方睡上一觉,也远强过被关在房里念什么“之乎者也”。那老东西凶得很,背不出还要用尺子打他的手心。


柳树长得很高,一个个探头到屋顶上来。他顺手牵过一枝,像握着美人的乌发。“似此星辰非昨夜……”一句唱出来,自己先迟疑了,这在老王爷那里登不得台面的。可谁管他呢,这又不是在王府里头,哪来这么多规矩。


于是又哼出另一句,“若教眼底无离恨,不信人间有白头。”


楼阁与楼阁连着,屋脊与屋脊相通。南面的会仙阁是城里最高的地方,那地方的小二知道他这个爬高的坏毛病,常在顶子上备一副木梯,可手动摇下来。对这份体贴,他悄悄笑纳了,同时也留心决不让王府的人发现自己的行踪,不然那小二恐怕不只要挨板子,还要被会仙阁的老板娘扫地出门。


他张开两只手,摇摇晃晃地踩在瓦片上,嘴里从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一路念叨到“李杜文章在,光焰万丈长”。会仙阁就在眼前了。阳光晒得他头顶热乎乎的。风吹进袖子里,灌了满怀的香气。他一闻就知道,这风曾经过城东的桃花林。桃花是很美的,可是不落不行,若是花一直开下去,再过几个月,就没有桃子吃了……


脚下一滑,他顺着木梯跌了下去。


——亲娘咧!


砰。


皮肉不疼,脑袋也没摔裂瓢。他睁开眼,发现自己是叫个年轻公子接住了。此人大概是在二楼吃酒,一抬头见个人黑咕隆咚地摔下来,于是伸手逞了这个英雄。


目光对上,他嘻嘻发笑,那年轻公子便也跟着笑,眉眼弯弯的,很好看。他又想起“事如春梦了无痕”。春梦怎么能无痕呢?这写诗的骗人。


“当心,”年轻公子把他放下,叮嘱道:“怎么爬这样高,跌下来怎么办?”


他转转眼珠子,笑道:“有人接着我呀,不怕。”


两人在桌边对坐了,小二上来,见是他,愣得直瞪眼。他咳嗽两声,学着老王爷在别人面前逞威风那架势,凶巴巴地叫了两碗红糖冰粉。


街上又急匆匆行过一队家丁,到处喊着“小王爷”。


“方才多谢。还未讨教公子姓名。”


“姓沈,名巍。”


“原来是沈大哥,失敬失敬。”


红糖冰粉端上来,他吸溜一口吞进去,甜得牙根发软。


这个沈大哥年纪轻轻的,模样比他在王府里见的那些女人还好看些,可吃相老气横秋的,拿筷子的手势也一板一眼,真奇怪。椅子很高,他脚尖沾不到地,在桌下像鸟翅膀一样来回扑棱,一个不小心便扑棱到沈大哥的腿上。哎呀。他眨眨眼。踢到你了,大哥疼不疼?


沈巍笑了笑,把自己那碗冰粉推到他面前,“不疼。”


奇怪是奇怪,可这人也挺有意思,还肯把冰粉让给他,是个好人。他心里亲近,话也多了起来,絮絮地讲着家里的事。他自称父亲是做生意的,虽然有钱,但脾气很坏,“他经常要打我板子,”说着他屁股又疼起来,“还有那个教书先生,比他还坏,整天打我手心。”


他摊开左手,在这年轻公子面前,里头果然红彤彤地肿着,是他昨天逃学挨的惩罚。沈巍半天没有讲话,只用指尖轻轻一碰,他立时觉得不痛了。


“哎,沈大哥,你是不是会什么法术?”他又惊又喜,“你一摸我就不痛了。”


他又说到一个亡故多年的娘亲,连模样也记不清了。听家中老人说,她是大学士的千金,才名响彻一时。只可惜生了他这样一个不通圣贤的顽物,伤了元气,不久便病故了。


“你不喜欢念书?”


“不喜欢。什么’之乎者也’、’者也之乎’的,没意思。”


“那你喜欢什么?”


他眯眼笑道:“喜欢 ‘人似秋鸿来有信,事如春梦了无痕’,喜欢 ‘曾是寂寥金烬暗,断无消息石榴红’,喜欢……”


小二跑上来,附在他耳边低语:小王爷,您家里人找上门来啦,您看小的……


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。他很稳重地叹一口气,从椅子上跳下来,跟着小二往楼下走。走到一半,他回头,对沈巍道:“沈大哥现居何处?”做个鬼脸,“我经常挨打的,沈大哥若是乐意,帮我去去痛可好?”


沈巍笑着应了声好,“小王爷不必费神,需要我时,我自会现身。”


他一怔,“你……”旋即赌气跺脚,“不好玩!”



当夜王府上传出杀猪般的哭嚎声。



别人都这样唤他:小王爷。唤得多了,他都听不得别人喊他大名。特别是板着个脸的老王爷,每回喊他大名,都是要教训他了。有时候让他跪在祠堂里,对着母亲的灵位,发誓好好念书,多习修身齐家之道。之后他能安生个三五天。倒不是因为别的,而是膝盖跪麻了,站起不来。


老王爷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困久了,脾气不太好;膝下又没有别的子嗣,只得这一个,宝贝着,也咬牙切齿着。


小王爷好突发奇想。有一天他想:“做人顶好是做皇上,永远只有他打别人板子,没有别人打他的时候。”


转念再想,“我这辈子是做不了皇上了,谁让我是王爷的儿子呢。那不如不做人了,做神仙,看谁敢打神仙的屁股。”


于是第二天王府又有了新的热闹:小王爷竟然说他不做人了。老王爷气得打哆嗦,亲自抄了板子要打,一众家人好容易才劝住。再看小王爷呢,没事儿人一样,坐在湖边上,两脚啪嗒啪嗒地戏着水,搅得满池子金鱼不得安生。


这人天生就是个混世魔王。一老妈子说。克没了夫人,连老爷也……


嘘!


他听见了,不过跟没听见差不多。他的耳朵生得跟旁人不同,该灵的时候灵,该钝的时候钝,这种要伤人性命的缺德墙角,他才不听。


而且,他的眼睛也生得和旁人不同。别人看不见的他能看见。比如亭子里此刻就站着个女鬼,一劲儿地冲他抛媚眼。小时候他对奶妈说过,后来就不说了,谁也不肯信。


可有时他难免替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寂寞……谁知天底下有几人有他这样的眼睛呢,若只得他一个,那不是太可怜了?


刚认识的沈大哥是个说话算话的人。被打了板子的当夜,他自梦里惊醒——疼醒——就见沈巍穿着白日里那身衣裳,坐在他床边,一双眼睛沉静地盯着他看。他觉得奇怪,屋里原先有不少小鬼的,一到夜里就出来吵闹,怎么今夜都没了动静?


“沈大哥,”他压低声音,趴在床榻上,撅着屁股,“我起不来啦,就免我个礼罢。”


“免,”沈巍说,“别动,闭上眼。”


这个姿势怪丢脸的。他心里头琢磨,眼珠子却不闲着,来回在沈巍的脸上打转。这人,睫毛真长,好看;眼睛里黑白分明,清清楚楚的,好看;头发乌黑乌黑,垂在脸旁,像他白日里捻过的柳枝,也好看。这么好看一个人,半夜溜进他房中,给他屁股上药。他乐出声来。


“怎么了?”


“痒痒,”他故作老实,“沈大哥,你怎么进来的?”


“翻墙进来的。”


“待会儿还翻墙出去?”


“嗯。”


小王爷眼珠子一转,计上心来,笑呵呵地问他:“沈大哥,很会翻墙?”


沈巍满面糊涂,“嗯?……嗯。”


他揣了一肚皮的明白,但也随着装糊涂,咧着嘴笑,又是疼又是痒。


沈巍多半以为他是没话找话,随口问的,这可大大低估了他的聪明。过了几天,他又溜到会仙阁去,从屋顶上倒挂个脑袋下来,冲着沈巍直笑。


“就知道你在这儿!”他长发倒垂着,风吹得头皮发凉,“沈大哥!教我轻功吧。”


“胡闹!……快下来,怎么又爬这么高?”


“哪里胡闹了?这城里所有的屋脊我都爬过,就没失过手……哎哟!”


沈巍只好伸出手去,又接了他一回。他顺杆便爬,一头钻进沈大哥怀里,两臂耍赖地挂住人家脖子,不撒手了。


“诶,沈大哥,你身上好凉,”他嗅了嗅,“还挺香的。”


沈巍两手无处搁,只好轻轻落到小王爷清瘦的脊梁上。心跳一声接一声,响在他的掌心里。


“凉你还不放手?”沈巍低声说,“听话,下来。”


他不情不愿地松开手,面上那一团孩气被拿捏成了一团委屈,“沈大哥,你教我飞檐走壁吧,”他苦兮兮地说,“你看,要是今天你不在,我就要断胳膊断腿了。我要是断胳膊断腿,那就是个残废,我爹不要,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更不肯要,我就只能流落街头……”


沈巍似乎想笑,笑里又有一点苦,“你怎么……”他摇摇头,“我不会飞檐走壁,只会翻墙,行不行?”


小王爷眼睛一亮,“够了够了,能翻墙就行,省得我爹再把我关在府里,十天半月不能出门。”


他生来灵巧,几道矮墙远不是什么大问题;可他日日翻,终于把老王爷翻急了,令人将王府的四面围墙加盖到两人高。他身长还不足成年人胸口,折一折,这墙就是三个他那么高。唯有望墙兴叹。


不过有了沈大哥教授的这翻墙之术就不同了,甭管你多高……哎哟。又跌了一个屁股墩。他歪歪扭扭地站起来,把墙这边接应的下人惊得几哆嗦。别动!他瞪眼。我自己来。


下人哭丧着张脸,生怕老王爷知道他们陪小王爷练翻墙,一个震怒下全都家法处置了。


半个月后,教书先生跑到老王爷的书房里告状,说已经三天没见着小王爷的影子了。王府上下翻了天。下人们涌出府门,街头巷尾又一次响起“小王爷”的呼声。而他躺在屋脊上,竖耳听着,咯咯地笑。


“人似秋鸿来有信,事如春梦了无痕……”



春光茂盛,草木渐深。



一年里那么多个时节,顶好玩是初夏。天还不怎么热,溪水却也不怎么凉,枝头上有早醒的蝉,扯着嗓子一声声地叫唤。


他到马厩拔了几根马尾,栓在竹竿上,出门去套知了。这事儿考验目力,一天下来眼花缭乱,比背上一整本的之乎者也还要累。


门房年纪大了,坐在王府后门的空地上乘凉,见他沐着月色回来,痴痴傻傻地笑。


“你笑什么?”他一屁股坐在门房旁边,晃晃装知了的竹篾笼子,“送给你,好不好?”


老门房喊了一声“小王爷”,仍是笑。


他眨眨眼,“好啦,”手上一托,把捉着的知了全放了生,“人跟知了也差不多,为难它们做什么呢?”


月光把树的影子拉长,一道,两道……横切过王府石砖铺砌的地面,像一道道不流的河。他踮着脚跳过去,嘴里又开始念叨:“灭烛怜光满,披衣觉露滋。”披衣觉露滋。上一句是什么来着?情人怨遥夜,竟夕起相思……他好久没去会仙阁了,夏天好玩的东西太多,不知沈大哥还在不在那儿?


于是第二天照例翘了学,顺着屋脊爬到会仙阁的二楼,木梯子垂着,人不在那里。他失望得要命,连着吃了三碗红糖冰粉都没把自己哄好。只好骗自己说,沈大哥这样来无影去无踪,又这么会翻墙,肯定是个大侠客大英雄,怎么能成天跟一个小孩混在一起呢?多丢分。


丢分么?他又嘟了嘴。我好歹是这儿的小王爷,城里头谁不知道我呢。


好在蝉声日渐聒噪,引得他不得不出门去捉,一天又一天,这事也就抛去了脑后。



不久便是七月半。


每到这一天,河里就放满了荷花灯,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待度的魂灵。他被家中女眷拥着,去河上放灯,看见水下一双双往生者的眼睛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有怨有痴,黑发水草般彼此缠卷,又被水流推往远处。


他挽起袖子,把河灯放了,自言自语道:“别看我了,快去罢,当心误了投胎的时辰。”


河灯明亮,河岸则幽深,只有人声鼎沸,香火气扑鼻。他顺手从路边捏了糕饼吃,满眼都是人人鬼鬼,脚底也就不知转去了什么方向。女眷正在摊铺上挑选冥器,一回头却不见了小王爷,惊得哎呀一声。


“别怕,准是溜到哪里玩了,”一女子掩口而笑,“让他去罢,好容易碰上这么个热闹日子。”


他懵懵懂懂地,仿佛得了什么指引。是天上的月亮么?还是河里的鬼魂?他们要引他去何处?可是条有去有归的路?越走身上越冷,仿佛真到了那黄泉之地,再多一步便是三途河畔、奈何之桥。桥那边可有他早死的娘亲?还是她已经入了轮回,投胎又做了谁家的千金?传说孟婆汤极苦的,怎么不加几勺糖浆……


他眼前一黑,只觉头重脚轻,似乎撞上了什么,抬头看时,正是他那多日不见的沈大哥。


“诱骗生魂,其心叵测,”他的沈大哥冷冷道,“论罪当诛。”


一声细而轻的呼喊从河的深处翻上来,咕嘟咕嘟,不知惊扰了多少魂灵。沈巍反手轻拍他的脊背,冷香随之吸入肺腑,他猛地回神,几乎不知今夕何夕。


“沈大哥!”他瞪大了眼睛,“你……你跑哪里去了?”


说完他就委屈上了——人是找不见的,连个口信也不留。这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好歹是拜师学过翻墙之术的关系,怎么说走就走呢?你嫌我是小孩子么?


他急火上来,也就没注意那河里熄了一大片的荷花灯,连带着那些漂浮无定的鬼魂,一同沉回了他们的来处。


沈巍攥住他的手,很温和地笑笑,“小王爷,找我做什么?”


“你管我做什么?”他眨巴眨巴眼,拼命把泪水咽回喉咙里,“我问你,去哪里了?我墙翻得还那么不好,你不怕我摔断腿?老家伙又打我手心,疼得不得了……”


他哭得抽抽噎噎,连路都走不直了。沈巍只好俯身把他抱起来,揽在心口上,轻轻地拍打。河上又飘来新的荷花灯,只是很畏缩似地,都漂得很慢,远远缀在沈巍身后。


“我们……我们去哪儿?”哭过一壶,小王爷揉干净了眼,“咦,这里我怎么没来过?”


“这是河的下游,放灯的人不会来这里,”沈巍指给他瞧,“你看,灯来了。”


沈巍身后那一片汪洋的荷灯这才涌动起来,无声无息地漫过水面,穿过桥洞,渡往彼岸。小王爷看呆了,他还没见过这么听话的河灯,简直是沈巍往哪儿指它们就往哪儿漂,长眼了似的。


“好玩么?”


“好玩,”他眼睛亮晶晶的,“沈大哥不放灯么?”


沈巍抱着他又走了几步,到了河的分叉口上。这里水流颇急,可奇怪的是,一簇河灯密密地停着,一动也不动,好像不是灯,而是水中的礁石。


“这都是沈大哥的灯?”


“嗯。”


“一、二、三……五十三、五十四盏,这么多。”


他眯着眼细细打量片刻,又发现了不对:别人家的灯下都是有水鬼的,怎么沈大哥的灯下都空空的,一只鬼影也没?想了会儿,他附到沈巍耳边,小声说:“沈大哥,你是神仙么?”


沈巍眨眨眼,看着他。


“鬼都怕你,河灯也听你的话,你不是神仙,是什么?”


他从沈巍怀里跳下来,到水边去拨弄那悠悠颤着的河灯,“我听家里人说,我生来命硬,所以没有兄弟,”他说,“知道什么是命硬么?沈大哥。就是像石头一样,骨碌碌把别人都碰死了,听说我的娘亲就是被碰死的。”


“……莫听他们胡说。”


小王爷摇摇头,认真道:“可我的命还不如沈大哥硬。你看,五十四盏河灯,不就是五十四个死人么?怪不得总是见你一个人,独来独往的。”


沈巍垂下眼,几乎被他这句话说得可怜起来。


“要不这样,”小王爷笑嘻嘻道:“反正我也没什么朋友,你就多来找我玩。我爹是王爷,他什么都有,你想要什么,我去向他讨,好不好?”


说完仰着脸,有点期待似地望着他。沈巍欲笑笑不出,欲哭眼里又没有泪,只好用指头尖仓促地碰碰他的肩头。


“好,那沈某……先谢过小王爷。”


他一展袖,五十四盏河灯顺流而去,没有踪影了。



虽然应了好,但一年到头,沈巍还是没出现过几回。小王爷不高兴他爽约,派了人在会仙楼十二个时辰不眨眼地盯着,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呼啸而至。三四个月摸不到人,他终于认栽,承认他的沈大哥确实不是凡夫俗子,找是找不到的,只能等他自己出现。


年三十夜里,他躲了老王爷与众家人,一个人在城头守日出。


苍林莽莽,月光躲在乌云里头,照着远山重叠的轮廓。城门前这条道他只走过一次,是在五岁那年,陪父亲进宫面圣。他记得路途上尘土飞扬,皇城却阴冷华美。穿黄色衣袍的男人赐给他一件玉如意,和生了气的老王爷一样,喊他的大名。


人间的富贵,老大没意思。要去皇城,就得走这么一条又臭又长的黄土道,还不如身后头这四四方方的小城。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凉风冬有雪……他心头一丁点的闲事都没有。


正想得入神,身后响起了脚步声。


“在这里做什么?”


“等太阳出来呗,”他转了转冻得僵硬的脖子,惊喜道:“沈大哥!”


这样喜庆的日子里,沈巍竟然穿得一身素黑,好像成心要跟那满城的爆竹声与烟火气过不去。他走到石头边上,坐下前还不忘抖了抖前襟。


跟个老古董似的。他看着有趣儿,忽然摊手到沈巍面前,理直气壮道:“压岁钱!”


他得意洋洋。反正沈巍肯定拿不出来,可以借机笑他囊中羞涩。不对,沈大哥是神仙,神仙会缺钱么?也不对,神仙要钱做什么?说起来,他以前在会仙楼的账都是谁结的?……


他尚且拧着眉头苦苦思索,沈巍已经伸出指头,在他掌心画了几笔。“这是什么?”他奇道,“怎么亮堂堂的,还会发光?”


“这是个约定,你需要我时,我便会出现,”沈巍说,“我身上没带银子,拿这个来顶,行不行?”


他攥紧五指,把那金色的纹路拢进掌心里,“嗯……马马虎虎吧!”手缩回胸口上捂着,生怕谁抢了去似的,“沈大哥,我能再求你一件事么?”


“什么事?”


“我一个人怪无聊的,”他两手并用着爬过去,凑到沈巍脸前,“你每月来

见我一回,陪我说说话,好不好?”


沈巍挑眉道:“王府上……没有与你同龄的孩子么?”


那倒是相当有的,府内府外想给小王爷做陪读的孩子,多得手指脚趾加起来都数不清。可他连书都不肯读。谁又能陪他去爬屋脊呢?


“你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?”


他只是弯着眼睛笑,故作天真与纯良,口鼻间呼出朦胧的白气,打着卷往半空里升。“沈大哥,你有秘密,”他小声说,“不想让我知道?”


沈巍温柔地注视着他。


“我才不稀罕知道,”他吐着舌头,扮了个丑脸,“我也有秘密,你也别想知道。”


他终于没能熬到日出时分。不知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,也不知道是怎么回自己房里的,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。匆匆洗漱了,起来给老王爷请安,开门便见一地的白雪。


真美。他踮起脚,小心翼翼地踏过雪面。


王府里静悄悄的,只有雪落与雪融的声响。



一年又一年,春复秋,冬复夏。


小王爷的屁股总算沉稳了些,能在书房坐上个把时辰了。老王爷有时偷摸溜到书房外面,听里面像模像样的读书声,疑心自己是在做梦,要么就是那早夭的王妃在天上显灵了。


待老王爷舍得走了,他便把圣贤书搁下,继续念他的淫诗去。他念,春色满园关不住,一枝红杏出墙来;他念,直得优游卒一岁,何劳辛苦事百年;他念,浮生长恨欢娱少,肯爱千金轻一笑。他念,笑渐不闻声渐悄,多情却被无情恼。


多情却被无情恼。


他抛了书卷,在纸上信手勾出张男子相貌。长眉,秀目,唇畔含笑。真眼熟。他明知故问。这画的是谁呢?


少年人的身条,似二三月抽芽的柳,四五月冒头的竹。几场雨浇下来,便借着东风的势头节节攀了高。他发现自己前年的衣服不能穿了,上身时可笑地露着半截脚腕。肥瘦倒还合体。老王爷疼他瘦,可劲儿地让后厨加菜,但怎么吃都不见身上多二两肉。


 一天小厮抱来一只黑猫,给他看,“小王爷,您看看这猫,长得多有福气,”他依言俯身去看,与那猫正对了个眼,居然从中看出了羞愤,“看这爪子,这皮毛,这尾巴!……您要是喜欢,就抱去养。”


他道了谢,把猫接过来——比看上去还沉,坠得他半边身子都歪了。


说是抱来养,其实也不过往王府后花园一扔,任它捉鱼叼鸟,上天入地,胡作非为。下人以为他寂寞,其实他身边有大鬼、小鬼、男鬼、女鬼……热闹得要命,并不少陪伴。老门房入冬时候没了,走前到他房门前坐了会儿,仍是不认人,乐呵呵地喊小王爷。


老东西,活着死了都这一句话,就知道“小王爷”。他摸出纸钱来,给老门房点了,嘱咐道:“下辈子投个好人家,富贵些的,别做门房啦。”


那黑猫蹲在一旁,懒懒地喵了一声。


当晚那黑猫就爬了他的床,端坐在他胸口,险些把他压成个死王爷。待醒了,一人一猫,大眼小眼。他一把揪住猫的后脖颈子,把它拎到眼前来。


“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?”


“喵。”


“说句人话来听听?”


“喵。”


“真不说?不说我可把你丢湖里去了。”


“喵……哎哎哎……别!王爷!等等!”


不几日,全王府上下都知道那黑猫新近得了宠,与小王爷出双入对,连睡觉都掰不开脚丫子。再过几日,小王爷跑去跟老王爷辞行,说什么纸上得来终觉浅,他要去“天下”见识见识,没意外被老王爷一脚踹出房门,另外附赠了十几板子。他差不多都有一年没挨过打了。


晚上又撅着屁股趴在床上,哎哟哎哟地喊疼。半睡半醒间听见房门细小的吱呀声,伤处随即覆上一片温凉。


“沈大哥?”他喃喃一声,眼皮颤了颤,倒头跌进黑甜乡里。



他这人自认有百般好,好中最好是百折不挠。头天刚挨了打,第二日就去马厩偷马,结果在城门处被拦下了。屁股还肿着,这回没法打了,老王爷干脆给他关起来,敢开门放人的一律家法处置。


如此安生了数日。到得第七天,送饭的下人发现不对,禀了老王爷处。开门一看,哪有什么人,只有枕下一张字条,上书:本王去也!


老王爷两眼一黑,差点背过气儿去。


而此时,他已行出城外二十余里地,回头看时,见日光晴冽,城墙巍峨,路边桃树垂着长长的枝条。黑猫从他怀里探出头来,问他打算去哪儿。


“报答春光知有处,应须美酒送生涯,”他摇头又晃脑,“走,先找个地方喝酒去!”



不喝不知道,他酒量实在可观。因为贪图江南春色,他走走停停,凡到一处,便要找地方与人拼酒。他喝服了酒馆美艳的老板娘,喝服了欲抢他钱袋的绿林好汉,喝服了初出茅庐的江湖小侠,喝出了一路的酒肉友谊。没人猜到他还是个小王爷,也没人见过他这样糙了吧叽还能喝的小王爷。


他十分得意。这种天为盖地为庐的日子,不就是他梦寐以求过的么。哪怕行至海角天涯,这世上,也无一个识得他名字。


入冬前他找见一个落脚的地方,就在湖边一间茅草庐里。他没见过江南的冬天,想是不太冷的,这草庐应该能对付一气。于是热热闹闹修缮一番,落成后请狐朋狗友来此一聚,还有人给他题了个匾。他瞥了眼,写得真丑,但还是赞不绝口地收下了,另外多敬了此人三杯酒。


可惜好景不长,老王爷的人一路寻至此地,到处打探他的消息。城门底下贴出了他的画像,写明只要活的。他混在人群里头,踮脚看看,嗬,画得还挺像。


“喂,怎么办?”


“什么怎么办,”他捏捏黑猫的胖爪子,“跑啊。”


离了城门,他立即回草庐收拾行装,不想王府的人早就在庐中候着了。见了他恭恭敬敬地一揖,说小王爷,跟咱们回去罢,老王爷快想煞你了。


本是打定主意不肯回去的,可这么一说……他敛起衣袖,把黑猫交到下人手中。“罢了,我也玩够了,”他眨眨眼,“走走走, 回家见老头子去。”



来时他一人一马,去时锦衣华盖,前呼后拥。小城里的百姓皆探头来看,把他当成是一等一的热闹。


车子很快出了城。刚落了大雪,地上薄薄地结着一层冰,叫车轮碾出一声声破碎的细响。他捧着暖手炉,捏着火箸,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炉里的灰。一个小厮在旁伺候,年纪尚小,似乎很好奇江南竟然也有这样的雪景,不时从那帘缝里偷窥几眼。他干脆把窗帘掀开,大大方方地叫他看。


“你多大了?”


“回小王爷的话,小的今年十四了。”


也没小我几岁。他正无聊,好容易逮着个听话的,少不得多逗引几句。小厮低着头,一一回他的话。年几何,家何处,家中几口人,几时来的府上,又顺便问了问这数月来府上情形。小厮抿嘴一笑,“好事将近,府上张灯结彩的,可热闹了。”


好事?难不成那老头子要给我续个后娘?他放下手中火箸,笑道:“什么好事?我怎么没听说。”


小厮道:“是小王爷您的大喜之事呀……”


马车正在雪上缓缓行进,小王爷忽然掀帘探出头来,对着车夫招招手。车夫不明就里,凑近了听,被一个什么冰凉的玩意儿贴上了喉咙。


“给我匹马,”小王爷脸上仍是笑嘻嘻的,抬脸对着骑马的家人道:“就那匹罢,跑得快。”


家人见他发了疯,慌手慌脚地把马牵过来,惴惴道:“小王爷,先把刀子放下,当心伤了自个儿。”


他一把推开车夫,翻身上马,身后人欲追,他一扯缰绳,调转马头,朗声道:“本王马术不精,奉劝诸位不要来追,万一追得我跌下马去……”


说罢一笑,两腿狠夹马腹,绝尘而去。


风厉如刀,身前身后,皆是一片白雪茫茫。他又糊涂起来,方才这一出是怎么回事?他为何要跑?横竖老王爷不会叫他娶个面丑心狠的,来个漂亮姑娘给暖暖床,有什么不好?现在倒好,跑是跑了,可他又能去往何方?


他眼睛叫雪迷住,不知那雪下原来还藏着要人性命的陷阱,一蹄便踏破了薄弱的冰层。可怜那马儿,被冰困在水下,生生冻没了生息。他口鼻间亦灌满冰水,眼前沉沉浮浮着无数的鬼影,欲张口呼救却咕咚喝了口水 。


这下子,真是要做水鬼咯……

黑雾席卷而来。湖面寸寸碎裂。冰块与湖水交缠着升上天穹,飞雪被生生吹散,一时天朗气清。一只手从虚空中伸出,在错杂的水流间一把将他捞出,轻轻托回岸上。


小王爷呛咳一声,他喝了不少水。“你看,”他得意地想,“我就说你是神仙。”


“不要命了!?”沈巍低喝一声,将他裹进怀中,“别动,我送你回去。”


“咳咳……回哪儿去?”


“回王府。”


“不回,”他冷得全身发抖,眼珠子却灵活地一转,“我爹叫我娶亲呢,我才不要。”


沈巍果然沉默。有门。他便学小时候那套,又手脚并用往他身上拱,“沈大哥,好哥哥,那女孩我都没见过,我不要娶亲。”


“那去城里,先找个客栈。”


“我的好哥哥,城里到处都有我爹的人,”他叹息一声,“你要真不想帮我这个忙呢,就老实说,何必拐外抹角地送我回去?”


沈巍紧紧抿着唇,思索片刻,似乎有了主意。他老老实实挂在人家身上,抬头打量沈巍的侧脸。这许多年里,什么都变了,连他都变了,可他的沈大哥一点儿也没变。



迷迷糊糊的,他又睡了一觉,醒来时发觉自己被裹在被褥里,一层又一层,像缠身的茧。


“沈大哥,”他嘶哑唤道:“沈大哥?”


沈巍推门而入,过来碰碰他的额头。


“肚子饿不饿?”


“饿。”


于是很快端来饭菜,另有一碗药。饭后沈巍逼他喝了,又腥又苦。


“这些……”他捧着鼓起来的肚皮,指指面前空盘,“是沈大哥做的?”


“是,”沈巍笑道,“好吃么?”


“比会仙阁的大师傅更厉害些。”他皱着鼻子笑笑,环顾一圈,见是间宽敞的居室,角落里有床,有书桌;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,左右两把椅子,恰好够两个人坐。于是复又眉开眼笑,“沈大哥,你平时就住这里?”


“算是罢,”沈巍含混道,“落脚而已。”


“那……”他挪挪凳子,坐得离沈巍近了些,“你乐不乐意多一个人帮你洗衣做饭?”


沈巍目光存疑,似乎是问:你?


“嗯,就是我,”他眨眨眼,“别看我没怎么做过这些,可我脑子快,你一教我保准会。”


沈巍笑着摇头,也不知是“不愿”还是“不信”。


有段日子不见了,小王爷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个顽童,既然知道这人疼他宠他,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撒痴耍赖。沈巍一会儿脸红一会儿皱眉,半分脾气也没有。末了淡淡道:“再睡会儿罢,醒了我送你回去。”


他怔住。


沈巍已经要收拾碗盘出去了,冷不防被一把抓住了手腕。“你说送我回去?”少年呼吸渐重,“你要送我回去,和一个不认识的人成亲么?”


沈巍哑然无语,任他抓着。


小王爷头一回如此清楚地发现自己长大了,不是当年那个挂在沈巍肩头、哭哭啼啼的娃娃了。现在他不必求,他有资格向别人讨取些什么。


“沈大哥,”他恨得咬破了舌尖,含着满口的血,甜甜地笑,“沈大哥,你舍得么?”


他掌心里的肢体绷紧了,垂死挣扎着。可是还不够。五十四盏灯。还想要第五十五盏么?鬼门大开之日漂到河上,上面写着他的名字。他们只有一小段因果,无关前生与后世。


“沈大哥,”他口齿不清道,“你——你亲我一下罢。”


他闭上眼睛,身体随之一轻,被抱到了八仙桌上。盘子和碗落到地上,噼里啪啦碎了个干净。他被抱紧了,一双手掌重重地在脊背上抚摸,似乎不知自己在做什么,又似乎等了太久,不知该怎样碰他。沈大哥。沈巍。他低低吐气。你亲亲我,亲亲我。


嘴唇堵上来,撬开毫无抵抗的唇与齿。他又嗅到了那清冷的香气,不是熏在衣服上的,而是埋在沈巍的骨头里。他急着去迎合,恨不得把自己连皮带肉剥个精光,去接受这种冷,然后温暖他。给他。他想。我有什么能给他的?


他一直闭着眼,五脏与六腑从未如此舒展,仿佛终于摆脱了凡尘的肉体,得见那云雾里的仙门。情最浓时,他拉过沈巍的手,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:不得于飞兮,使我沦亡。不得于飞兮,使我沦亡。不得于飞兮,使我沦亡。


沈巍撩开他背上的长发,俯身吻下去。



他睡着了;这一觉里,梦格外的多。


在梦里,他看见山川之纵横,江海之奔涌。九天之上青冥浩荡,黄泉之下渊深万丈。他看见白骨露于野,冤鬼哭于途,万千生灵在轮回里死而复生。


他听见一个声音说,不死不灭不成神。


神仙也会死么?他懵懵懂懂地想。兴许他们只是活得久一些,当时候到了,也要像那个老门房一样,去轮回里兜转。可要是这样……做神仙还有什么好呢?做人又有什么苦呢?

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身体便像绑了石头般直坠下去。


去罢。又有人说。是我不好,将你困在这里。之前千千万万年,是我对你不起,之后千千万万年,仍是我对你不起。


那人又说:无论鬼神,从来只有一错再错,错上加错。


这声音很熟悉,仿佛在无数次的轮回里听过,并且用魂魄记住。可他什么也记不起。天与地,山与河,日月与星辰,都同他无关。他是孤星一颗,只享有坠落的命运。


“小巍。”


他终于落地,摔碎成千万簇火星。



黑暗中有谁伸着手,接他的碎片。


这傻子,要那东西作甚呢?



正月十二,黄道吉日,宜祭祀,纳财,裁衣,除服,嫁娶,斋醮。


正月十二是小王爷大婚的日子。


城里比过节时还要热闹,王府大宴七天,乞丐或富绅,都能上门讨一杯酒吃。


府门前堆满了等看花轿的人。大红灯笼挂着,锣鼓声响着,新娘子来了;她坐的是八抬大轿,穿的是凤冠霞帔,袅娜腰肢,步步生莲。


小王爷似乎是等不及,迎到了府门外。他一身红衣,墨发高束,长眉入鬓,被人簇拥着,像一幅用笔秾丽的菩萨像。来凑热闹的人都说,这样一对璧人,真是天造地设、举世无双。


可小王爷吃吃地笑了。他牵着新娘子的手,拜过天地和高堂,转身朝着人群遥遥一望。绫锦纱罗,繁弦急管,尘世富贵,不过如此。什么春花秋月,什么夏风冬雪,这人间,什么都有,又什么都没有。


那一天酒席上,小王爷大醉而归。传说他酒量深不见底,一生也只醉过这一回。



几年后王府另修了间别院,雕梁画栋、水榭阁楼,不一而足。再几年老王爷过世,小王爷终于名正言顺成了大王爷。上报给朝廷,给老王爷讨来个谥号,无非夸他本分尽忠,治地有方。陵寝倒是修得很大。


老王爷去时已近古稀,又是无疾而终,勉强可说是喜丧。头七那天,他屏退了旁人,独自坐在灵堂里,不多时,果见老头子穿着寿衣摸进来。“来罢,”他道,“等你多时了。”


面前摆着两只空杯,他一一满上。月色倒映在杯中,轻轻摇晃。


“怎么,想不到我能看见鬼魂?我曾与你说过,是你记不得了。”


老王爷摇摇头,“你不要怨我。”


“怨你做什么?”他似是觉得好笑,“我的功、名、利、禄,都是你给的,有什么可怨的?”


老王爷说:“你三岁时没了娘亲。她走前对我说,这孩子天生早慧,不似个凡尘俗物。可慧极必夭,敏多损寿。她是你娘亲,只愿见你平平安安的,少去沾惹些红尘琐事。她走了,你是她留给我的念想,我得听她的话。所以我从小叫你念圣贤书,把你锁在屋子里,不想你有什么过人的才智,只一辈子受我的庇荫便是。


“现在我也要走了,咱们这一世的父子缘分,算是尽了。今后……今后的路,你自己走罢。”


鬼差早在灵堂外候着了。他伸手往火盆中续了一把纸钱,扬袖扫出满室香气。鬼差眉开眼笑,朝他恭恭敬敬地一揖,引着老王爷走了。


“爹——”他忽然笑道,“黄泉路上冷,你快些走,莫要停留!”



老王既去,全城上下守丧一年,城里城外俱是冷冷清清。次年二月,城北桃林盛开,王爷邀当地名士一同到桃林里去作诗赋对,热闹了大半日。待到日斜时分,晚风吹冷杯盏,众人才陆续起驾回城。王爷与几个家眷好友留在最后,于桃林中信步。


这片桃林不止适宜春日游赏,更是少年男女彼此示爱、求取姻缘的盛地。说笑间,几人行至一处人流密集处。王爷年岁虽长,贪玩脾性却不输当年,好奇问旁人,“这是什么?”


一人答道:“王爷有所不知,因少男少女好来此地互诉衷肠,时日久了,竟传说这桃林住着位土地公公,最好为那引线搭桥之事。后来越传越神,这土地公公竟然连生老病死也一并管了。王爷您瞧,此处多设桌台,香客可将心愿写下,在炉子里烧了,那土地公公听见了,就会在暗中帮衬。”


“哦,”王爷笑了笑,“可灵验?”


“那就不知了,”说话者引他至一块桌台旁,递上纸笔,“王爷不如亲自一试?”


王爷接过笔,却迟迟不落。一滴墨悬停半晌,无声落在雪白的宣纸上,立时有人来换了新的。


“罢了,”他自言自语道,“扫兴就扫兴罢。”


他笔走龙蛇,须臾便成。旁人定睛看时,见是一首诗:


东风未肯入东门,走马还寻去岁春。

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

江城白酒三杯酽,野老苍颜一笑温。

已约年年为此会,故人不用赋招魂。


“故人……故人,”王爷沉吟道,“哪来的什么故人呢?”


他搁下笔,抛开一群不知所以的随从者,朝桃林深处走去。



又十年,王朝外忧内患,诸雄四起。王爷殒身于战祸之中,向来陪伴左右的黑猫亦不知去向。后人在收拾遗物时,从王爷房中找出一盏破旧河灯,上面题写着他自己的名字。


后人不解其意:这是要做什么呢?


—完—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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