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山水郎 二

周泽楷一身布衣,薄薄的软软的,很适合贴身抱着。叶修干脆就不起来了,抬头冲着目愣口呆的青年一拱手,笑道:“周将军——久仰久仰。”

周泽楷没回应,叶修估计他是被自己撞破了形迹,正思考如何应对。他是不急,反正青年抱得很稳,也没有把他摔到地上的意思,正好让他把懒发挥到极致,梗着脖子,没骨头似地冲另两人一一打了招呼。

唐书森认出他是谁来,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:“你是……叶家那个娃娃?”

唐叶两家素来交好,不过叶修离家出走得早,中间又鲜少回来,是以唐书森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白团子时期,叫娃娃也没什么错。叶修故作吃惊,恭维道:“唐老眼神还是这么好。不错,是我。”

“你不先回家,来我这里做什么?”

叶修面不改色:“挂念您老身体。”

这两人聊开了,那边江波涛可看不下去了。这么大摇大摆地当着我们二人的面就开始叙旧,那个叶什么的还如此恬不知耻地赖在将军怀里,这还有没有天理了?他熟络地扯出笑脸,上前一步阻断二人的眼神交流,春风和煦道:“将军,你不是前几日肩膀受了箭伤,不能负重么?还请这位……叶公子,先下来吧。”

叶修像是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倚在别人怀里这回事,半分羞赧也无地在周泽楷的肩头轻拍了拍,道了一句:“既然是有伤在身,就不劳周将军了。”

江波涛:……敢情你本来打算不起来了啊。

叶修说罢便要使力气从青年怀里跳出来,谁知腿上那只手一加力,愣是把他又摁了回去。叶修一怔,这小周将军很热情啊!不是肩头受伤了么,这么大力气?他没抬头自然看不见,江波涛却注意到自家将军很轻很快地咬了一下下唇,眼睛里头更是明明灭灭,那一点光亮起来又暗下去,如一只在火上瞎扑棱的蛾子。江波涛险些大惊失色——兵临城下也能不动如山的将军这是怎么了?被这个天外来物吓傻了?

周将军倒是也没让他的副将恐慌太久。他一条腿后撤,用了个半跪的姿势,把叶修妥妥地放落了地。叶修反倒不好意思了,这人太乖了些,他一时间竟找不到什么下口的空子,只能干巴巴地搭话:“哦哦,有劳。我是……”

“叶修。”青年吐了两个字,便又变回一只闷葫芦,耷拉着嘴角,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。

“……”叶修怔楞片刻,忽然觉得这人是挺眼熟的。哪里见过么?

叶修长时间趴在花架子上,这一落地抖了一地残花败叶,香味更是直熏进了骨头缝里。周泽楷还是没说话,只是方才在唐书森面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唰地软了下去,再也拔不起来了似的,园内一时寂静如死。好在叶修还记着自己是有托在身,也不再多废话,转头一一与三人见礼,直言他找唐太傅有要事,两位若是无事还请回避。闹到这个份儿上,连挟持都被人撞破,江波涛一时也没什么补救计划,只得用眼神请示周泽楷:怎么办?

周泽楷在原地静默半晌,终是垂眸淡淡道:“走罢,明日……再来。”

唐书森这才赏给二人一个不咸不淡的注视,“慢走,不送。”

叶修直了直身体,用余光瞥那二人的背影,总觉得这什么小周将军的反应不太对劲,可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与此人有什么前缘,倒是不由得又慨叹了一句——这条件都看不上,唐姑娘眼光很高啊。

与唐书森一道进了他的书房,叶修直截了当地取出玉坠来,道明自己是来替唐柔报平安的。唐书森冷了大半天的面色终于缓和下来,爱不释手地摩挲手中玉坠,半晌才抬头问:“她……怎么样?”

叶修认真地想了想,“挺好的,在我朋友……”

唐书森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了,“好就够了。”

叶修明白这唐老爷子是铁了心要维护自己闺女,不知道她下落也就没得透露。来之前他倒是也琢磨过,这唐老爷子宠女的名声甚大,逃婚一事内情如何不太难猜测,难猜的是那些明知此事却还欲“成人之美”的人,他们难道想不到这一层?难道只是为了拖住个周泽楷?

叶修又懒得再想下去了。这些人肚子里有多少弯弯绕绕你永远也摸不透,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见招拆招将计就计。

与唐府两街之隔便是护国公府。叶修哪怕是回自己家也不肯走正门,绕着围墙走了一圈,照记忆挑中了个落脚点。三两下腾跃到墙头,还没及翻过去便又笔直落下。

——墙那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人,个个神色惊醒手拿绳索,一看就知道在等什么人自投罗网。

有个了解你的亲弟弟真是麻烦极了。

知道对方设防,叶修也拿出真本事来,深吸一口气,用比方才不知快了多少倍的动作翻跃过墙头,足尖在墙头的瓦砖上极轻极快地一点,霎时如只燕儿般飞向离墙稍远的一棵树上。

这棵树是他选好的。近一些,叶秋说不定还会设防,再远的,指不定有那眼神好的就看见他了。

不过,若他这么想……

他落到树枝上,那枝丫连颤都未颤一下,仿佛落到它身上的不是个人,而是一片轻得可以随风而起的柳絮。然而还未等他稍息一口气,足上便突现拉力,叶修一声不好冲口而出,随即天旋地转,整个人被拖着往下坠。待震动平息时,叶修已然被绑着一条腿倒挂在了树上。

真是……大意了……

“好了,大家可以回去休息了。”远处走来个青年,微笑着朝众人拍拍手。众人得了令,都一扫方才肃然之气,嘻嘻哈哈地四散而去,还有那与叶修相熟的老家丁,走到树下来跟他打招呼。叶修叫这个高难度动作自动吊出满面笑容,晃悠悠地一一招手回应。

“哟,哥哥,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声?”叶秋走到树下,面上不见得色。

叶修试图叹息一声,结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,“你这不是知道了吗?”

叶秋:“那你不走正门这个习惯,能不能改一改?”

叶修:“江湖习惯,江湖习惯……”

叶秋撇撇嘴,“就这么不想见爹?”

叶修没话说,又受制于人,只得勉强扯扯嘴角。

“唉,”叶秋叹口气,“那你吊着吧。”

叶修:“……”

在树上足足挂了两炷香的时间,下来时叶修头昏脑涨差点就地躺平。好在叶秋还是体谅哥哥的,差人直接把他送回了房间。既然提前知道他要回来,必要的准备还是要做好的,比如铺得软软的床,一盆洗面的温水,还有一只点上的香炉。叶修还打算晚上出去一趟,不成想身子一挨上床榻,当即就软作一滩,闭眼见周公去了。

这一觉睡得甜且长。睁眼时日上三竿,早有家仆在一旁静候。见他醒了,默默地出门去端了早点回来,又换上了洗漱的清水,复垂手立在一旁。

叶修也不客气,虽然不经常回家,但回家毕竟还是回家嘛。三两下把自己打点好,他挽了袖子开始吃早点,一边吃一边问一旁的仆人:“你们二公子做什么去了?”

那仆人答道:“钱庄那边有事要处理,一大早就出去了。”

“哦,”叶修低头喝粥,“他最近很忙?”

仆人这次答得慢了些,“是,经常一早出去,半夜也不见人回。”

叶家两个孩子都未在朝中任职,这本该是不太合常理的,也是时常被人戳脊梁骨的,不过叶老爷子不在意,旁人也就不好多嚼口舌。叶秋在经商上的本事,他这个哥哥是认的。而叶家手底下那些钱庄都经营多年,各有叶家心腹坐镇,会有什么事让他忙作一团?

叶修心里有了数,抹抹嘴巴就要走,结果被仆人拦下,认真道:“大公子,你不能吃这么少。”

“少吗?”叶修狐疑地转头去看。粥喝完了,还吃了两块茶点,虽然是剩下了些,不过也够饱了。那仆人却相当坚持,把他又摁回桌前,硬塞了两只芙蓉糕。

这也是战术吧?走出护国公府时,叶修幡然醒悟:把他撑得翻不动墙的战术?

狡猾,太狡猾了!


方锐在春风楼的二层雅间等他,今日才是那位珠帘秀登场的日子。

叶修一登上二层,就见方锐翘着腿儿坐在栅栏边上,一边鼓掌喝彩一边嗑瓜子,忙得不亦乐乎。见叶修上来,他也没什么表示,就隔空递过来一把瓜子。

叶修捂了捂肚子,痛苦地表示他吃不下。

台上那珠帘秀已经现了身,开口嗓儿甜甜脆脆的,引了一片叫好声。这春风楼托了她的福,与昨日大不相同,一层大堂里挤满了人。叶修随口道:“怎么想起来看戏了。”

方锐也不避讳:“昨儿找苏妹子取香来着,她说你最近喜欢听戏,让我挑一场珠帘秀的。”

叶修在他身旁坐定。那小周将军,他还是多少有些在意,本打算昨晚就来见方锐一面,不过困得脑子发混,只好改约。方锐号称百事通,只要给的价钱合理,几乎没有他打听不到的。所以这个人一不做买卖二不做官,反倒很受人追捧。

方锐这张脸在京城还是很有名的,在二层一露面,络绎不绝有人来打招呼,敬茶的敬酒的都有。方锐也来者不拒,久违久违久仰久仰,有缘有缘客气客气,忙得是上蹿下跳。叶修向来懒得应付这种场面,静悄悄躲进暗处,权当自己是座木雕。待到人走得差不多,方锐打着嗝坐回栅栏边,戏已经唱到了最后一折。方锐道:“你知道最近跟我打听最多的一个消息是什么?”

叶修笑道:“我吧?”

方锐鄙夷:“想太多。你,顶多算个老二。人家关心的都是这唐家千金是不是真逃婚了,现在人在哪儿。”

“你怎么答的?”

方锐耸耸肩膀,“说不知道呗。他们花钱买打听,我又没说一定能打听着。”方锐表情不算好,估计也不太喜欢这种答不上来的问题,这不坏他百事通的名声么,“不过你问的这人,这什么小周将军,倒是好查。人家也压根没掖着藏着,清清白白的,一看就是正人君子,不跟你似的。”

叶修知道他是趁机讥讽自己是小人,压根没接这茬,催他快说。

“这位周将军,祖上是苏州那边做丝绸生意的,很有几个小钱。十几岁时候跟着家里到钱塘去做生意,结果半道遇了水贼,就他一个,被什么世外高手给救下了。后来就拜师学艺,十八那年单挑了平湖水寨,连杀了三个堂主,最后逼得寨主出来和解……”

“等等,”叶修震惊脸,“平湖水寨……怎么这么耳熟。”

方锐翻了个白眼,“您老人家青春年少时也做过这事,不过比这周将军逊色多了,你才单挑了一个堂主。”

叶修咔擦咬断了嘴里的牙签,尖上没入肉里,挑出一嘴的血。方锐吓了一跳,忙摸手帕给他捂嘴,叶修挣了几挣,呜呜囔囔道:“是他是他……”

“啊?什么?”方锐满头雾水。

叶修呸出半截牙签,“就这个小周将军吧……”

老天爷成心不让他二人把话说完。脚步从帘外传来,听响动,还不止一人。叶修顾不上流血的嘴巴,一把扯过手帕便藏回暗处去,留方锐满面茫然地立在桌边。

什么玩意儿?这老叶他又知道了?比我知道得还多,我这包打听还不要做了?还没牢骚完,来人已经站定在帘外,出声问他:“方公子可在此?”

暗处叶修笑得抖歪了一只花瓶,又慌忙给扶起来。

“方公子”一面翻白眼一面应声:“是我!来者何人?”

帘外那声音彬彬有礼道:“周将军……有几句话想问问您。”

方锐一傻——这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。不过他也没慌,镇定自若道:“成啊,不过只能周将军自己进来,别人可不成。”

外头似乎商量了一会儿,片刻后,周泽楷掀开帘子,独自走了进来。帘外那些手下像是接了命令一般,一声未吭便匆匆离去了。如此一窥,此人年纪虽轻立威倒重,手底下这些官兵都很服帖。

方锐给奉了茶看了座,这才笑呵呵地问他:“周将军!久仰大名啊,找我什么事儿?”

周泽楷一句话都不说,从怀里掏出个画像,啪地展开,推到方锐面前。方锐打眼一瞧,心下道一声果然,这画上女子眉目秀美却神色冷定,不是唐柔是谁。

这下方锐可为难了。说不知道吧,谁知道这将军大人信还是不信?说知道吧,可他还真不知道。他这边犹豫着,那边周泽楷又是啪地一下推过来一沓银票,方锐虚虚一看,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吃下去。这数额,够他盘下三间春风楼的了。

“下落。”周泽楷冷冷道。

方锐定了定神,虚笑道:“不是我说,周将军,我做这行也是有本分的。你花这么大价钱追问人家姑娘下落,可我得知道知道你什么打算,万一你是打算买凶杀人,那我不就成帮凶了么。”

周泽楷沉默半晌,语调比方才还冷,“成亲。”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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