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山水郎 十八

空寂的室内,日色已然西斜,投下窗棂嶙峋的影。棋盘间黑白明明暗暗,时隔许久方有一子落下,渐缠斗成一副生死之局。

落子之人收回手,忽地侧耳向屋外,道:“回来了。”

肖时钦放下去取棋子的手,也跟着看向屋外,果然不多时便听刘皓在门外的一声“王爷”。虽相处时日无多,肖时钦却多少能把这些人的性子摸了个差不离。刘皓此人心思重,长于掩饰,若是来表功的,那足音应当是平平稳稳,才是属于他的志得意满。而这回脚步却来得很急,唤门声也不太高昂,肖时钦心下微微一滞,对他此行成败已有了猜测。

陶轩却不急着应门,仍低头凝视这盘残局。肖时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低声道:“王爷这手棋下得险。”

陶轩摇摇头,“险么?”顿了顿又道:“与那人比呢?”

肖时钦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。数年来的明争暗斗,永嘉王与此人的芥蒂远比他想得更深些。斟词酌句片刻后,他缓缓开口道:“棋局瞬息万变,世事亦然,成败胜负并无定说……往昔之事,王爷大可不必太过介怀。”

说来也好笑,这话与那日他输棋后那人所言十分相仿,想来也是句大白话,不过从胜者口中说出就格外讥讽。

陶轩笑了笑。天下已是探囊可取,年轻王爷面上却不怎么高兴,只提高了声音,叫一直候在门外那人进来。

刘皓进门来,腰身微微弓着,鼻尖上汗水未干。陶轩问:“人呢?”

刘皓:“抓着了,已经关进台狱里去了。”

陶轩又问:“那东西呢?”

刘皓支吾道:“被……被她烧了。”

陶轩:“一点都不剩?”

刘皓:“搜过了,一点都不剩。”

陶轩哼了声,又问沐香阁内其他伙计如何,可否有全部抓回来审问。刘皓一一应答,鼻尖上的汗从始至终就未曾干过。肖时钦知道此二人相识远早于己,也不插话,只静静旁听。

陶轩问完话便陷入沉默里,似乎正思索什么。喻文州等一干支持淮北军的朝臣皆被软禁于家中,不得出户,城内外也早已戒严,若无过所连城也出不得。这样做当然是防止有人说三道四,将消息扩散开,以为日后“正名”做铺垫。

这一点是陶轩不得不加倍小心应对的,若他言不正名不顺,天下便有群起攻之的由头,治事稍有不顺他人便可大加挞伐。他不想陶家也成个短命王朝。

说到底,这天下已经烂透了。那阮成虽是他“请”来的,但若非那短命皇帝一心渴慕长生,如何能如此简单得手。朝中文武百官,喝酒嫖妓俱是第一流,说到治事便个个头大如斗。且看淮北军这些年来的苦苦支持便可知,这些自诩为生民立命的王公大臣们,没有一个睁眼看看边界处流民惨状。无人真为天下。

这是他暂留朝中主战派的原因,也是他要把淮北军斩草除根的原因。天下要平,须一心向主。文臣可教化,可做他陶家拉磨盘的驴子;武将若积威过重,则是平天下的阻碍。

为此,一些小小的牺牲也是值得的。不舍断尾,焉能求生?

刘皓在旁又候了有一盏茶功夫,热汗是好不容易消下去了,可冷汗又密密冒了头。他心里颇有些怕,怕陶轩叫他去追回那逃遁了的一行人,这是一件包砸的差事。

陶轩终于开口了,叫他让陶家数年来暗中支持的江湖堂口下令,放一批鸽子出去,全部系黑布。另外要他把孙翔叫来,有事布置。

刘皓自感逃过一劫,深深一揖后飞逃了。

肖时钦倒是知道这布条的含义,红色是追杀令,虽要此人性命,奖酬却不如黑色的高;黑色则是绝杀令,是就要这个人,生也罢死也罢,一定要把人带给他。看来王爷这是把胜负尽赌在这一路上了。不过叶修此人杀了岂不是不划算么?他知道的事情如此多,带回来能审一审也是好的。他目光还未转向陶轩,便听言道:“他早年称过斗神,自然是有理由的,这些江湖上的小喽啰还动不了他。”

肖时钦立时了然,陶轩对此肯定另有安排,绝杀令恐怕只为损耗他气力,好叫己方得手。

两人又开始下第二盘,还未落下几个子,孙翔便急火火地出现在门口,他额上还有一块未愈的伤口,张口便问找他何事。陶轩也不跟他废话,直言要他带着自己幕中豢养的九名杀手去追击那一队逃犯。

孙翔静默了片刻,“我自己去就够。”

陶轩:“你还想再输一次?”

孙翔愤愤然摔袖走了。

日头已经完全沉落,这纷繁急迫的一日终究过去。肖时钦望着日头在棋盘上暗灭的影,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。

世事如棋。


在前头等着的不止江波涛三人,还有一群里巷少年,个个穿红戴绿,品味喜人。周泽楷穿衣向来素淡,乍一凑到他们身边,跟牡丹园里的白菊花似的,场面十分辣眼。

不过少年们倒是对他相当感兴趣,纷纷凑上来问他当将军是什么感觉,打仗好不好玩。有个头发泛黄的高个子,瞧着是他们的头儿,上来就一把揽住了叶修的肩膀,亲热道:“老大!你可来啦,我们肚子都要饿瘪了!不信你摸!”说着就捉住叶修的手往自己肚皮上摁。叶修对其很是容忍,像模像样地摸了一把,惊道:“哟,还真瘪了,走走走,前边找地儿吃饭去。”

一堆少年闻言欢呼雀跃,终于放过三杆子打不出一个……的“无趣”的周将军,簇拥着叶修往前走。周将军与自己副将对了个目光,深深怀疑自己是出来踏青的,而非逃命。

方锐十分友好地拍拍他肩膀,为他宽心:“那个傻大个跟老叶真没什么,小周将军放心,啊。”

周泽楷一怔,唰地红了耳朵尖。奸计得逞的方锐得意洋洋地掀马蹄子走了。

随便找了个路边小店,众人一拥而入,七嘴八舌地点了一堆吃的。老板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,不止把桌子边都坐满了,地上还蹲了两三个,手忙脚乱地倒茶奉水。叶修被那群少年围在西南角上,半晌才勉强伸出一只手,叫周泽楷、方锐、江波涛还有那个高个少年过去坐。众少年也知趣儿,哗地四散开去,给几人留说话空档。

“从此处到丰州近千里地,咱们几个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,”叶修煞有介事地场白一番,目光在方锐身上略略一停,“怎么了方锐大大,有话说?”

方锐摸摸自己脑袋后头那条小辫儿,虚虚笑道:“你们走,我就不去了,京城里头还得靠我照拂。”

叶修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,“那行,你多小心,多照应沐橙。”

讨论过后,几人定下的路线是北上过胜州后直抵丰州城,这条路线没别的,就是快。丰州城一直是军事重地,周泽楷手下尚有兵将驻扎于此,其余的仍在外与退败的突厥军对峙,他们到了这里就能暂时安全。

其余的……叶修微一叹气,其余的只好再做打算。陶轩的三十万兵就在京城,算来到丰州城也不过是行军月余的功夫,要是真向突厥进点贡来个两翼包抄,那被围杀的就不是突厥兵而是淮西军了。上次传信儿时老韩跟暂时由吴启带兵的淮西军还远在玉门关外,若是这边被包了饺子,他们就可就是被人抄了家底的游魂。

叶修有些好笑地想,难不成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韩文清领着淮北军进犯京师、篡谋夺位么?那恐怕自己得逃到域外去,不然岂不是要跪下喊他一声万岁?对着那张脸,他可叫不出口。

方向定好了,几人也就不急了。外头天光熄尽,河上一排柳枝在夜幕下扭动,很像什么作怪的妖物。那高个儿少年探头看了一眼,回来一把搂住叶修,哇哇大叫道:“老大老大,外头有鬼!”

叶修:“……包子乖,先放开,我快被你勒死了。”

若方锐不多嘴那一句,周泽楷可能还不会往奇怪的地方想,可一旦开了头,念头就纷至沓来,拦都拦不住。他不得不逼迫自己把目光从那少年搂着叶修的双臂、埋在叶修颈窝里的脑袋、以及两人贴近的腰身上挪开,转而去思考一些现实的问题。

“那个阮成,”他打断那少年无休止的吵闹,“还在丰州。”

叶修眉眼一弯,带了笑模样,“周将军还怕一个江湖骗子?管他什么云游什么道长,统统打跑。”

周泽楷很想笑一笑,他也确实这样做了,反倒把叶修给看愣了,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。这孩子真是,放大招都不带蓄力的啊。

几人干脆在此留宿,明日再赶路。店小,只有通铺,一大帮人挨挨挤挤地睡在一处,吵得周泽楷连眼睛都合不上。江波涛小声问他可还好,要不要出去在店里凑活一夜,他摇头拒绝,不愿太特殊化。

何况叶修就在离他两张铺远的地方,陪那些少年们夜聊。

“老大,前一段东边又发大水了!好几个村都给淹了,还冲上来好多鱼……”

“鱼?”

“是啊,好大的鱼,跟尸体泡在一处,没人敢捡着吃,都便宜了我和阿四了。”

“就你跟阿四?小六呢。”

“小六子他……唉老大,他死了,就两三个月前,被人活活打死了。”

叶修半晌才道:“哦,是吗。埋哪儿了?”

“我给他送回老家了,我还答应他,将来要娶他妹妹,任打任骂还不能休……”

周泽楷渐渐听出,这群少年都是战争孤儿,听口音多来自关中之地。看他们与叶修的相熟程度,大抵四五年有余。更奇怪的一件事是他们功夫只算得稀松平常,可轻功都好得近乎异常,个个走路无声无息,一屏气就连周泽楷也数不清具体人数,这跟那一日春风楼里叶修隐匿身形时用的吐息法十分相像。

战争。西北。孤儿。周泽楷躺着,任稀薄的月光落进眼睛里,心口突突地发紧。为什么他们能一直留在他身边?为什么十年前的他不行?

答案其实很简单,他那时候年轻,太年轻了。周泽楷想得明白,又想不明白,不由转过身子,向着叶修的方向,结果四只眼睛对了个正好。叶修半撑着身体,正望着他,薄薄的里衣下是薄薄的血肉,好像触手可及。而他周遭那些少年们早已东倒西歪地睡去,静谧围拱着他,如寺庙里被众星捧月的主神。

他也撑起身体,“还不睡?”

“睡不着。”叶修放柔了声音。大抵刚才话说多了,此时他声音是哑的,好像洒了把沙。周泽楷摸摸自己的耳垂,怕它烫起来。

“别摸了,”叶修叹了一声,“红得跟仲秋的螃蟹一样。”

于是周泽楷不摸了,从那两个睡得抱作一团的少年身旁绕过,爬到他铺上,坐直了身体,一本正经地道:“抱一下?”怕他又说什么十年前十年后之类的来把他推开,补充道:“就一下。”

叶修似是累极,没什么力气打趣他,对着他张开的臂膀很慢地跌下去。胸膛贴到一起,周泽楷能感觉那只小小的长命锁正硌着他,热乎乎的,被叶修藏在衣服里头,贴着他的皮肉。这让他回想起那日看见这只锁时的狂喜,他以为这个人跟他一样惦记了那么久。但叶修告诉他不是的,十年前或者十年后,都是一样的;花神庙里那个和尚则告诉他,这是执念太深,不会结出好果,要他顺其自然。

叶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犹豫了好长时间,终于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,低声呵气唤他“小周”。周泽楷也低声回答他:“不小了。”

“好吧,”叶修妥协,“那大周将军,你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,还得睡前抱一下……撒娇啊?”

周泽楷向来在说话上没什么天分,此时更是为难得抓头搔耳。好在叶修也不是真要他侃侃而谈些什么,好像只是那么随口一提,他不说,也就不问下去。十根指头在他发隙揉过,要他早睡。周泽楷乖巧地点了头,伸手去抓他受了伤的那只胳膊。

伤口还在,只余一线细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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