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山水郎 十九

叶修当真不含糊,那日后接连喊了好久的大周将军,周泽楷竟还能安之若素,好像这莫名由小变大的人不是他一样。江波涛却有点受不了,不知这两人又搞什么把戏,恨不得塞两棉球到耳朵里。

除此之外,江波涛还不得不应付那个叫包子的。这年轻人不止对叶修亲热,对他们、对他们屁股底下的马也都很亲热,有一晚江波涛起夜,亲眼看见他对着一匹马念念有词。江波涛默背了半部大悲咒,终于硬着头皮上前问他这么晚在做什么。

包子很严肃地端详他一番,反问:“那你这么晚不睡,做什么?”

我起来放水……总不能这么说。江波涛只好道:“事急,起来解决一下。”

包子追问:“什么事,这么急?”眼珠一转,“难道是看我老大的马好,想偷偷跟你们那匹瘦马换掉?”皱眉教育他:“偷东西不好,小江你不能这样。”

江波涛:“……”

如此死缠烂打日日都要重来一遍。他还真是听他们家老大的话,叶修怎么喊他怎么喊周泽楷,学了个半分不差。叶修乐见其成,还要添油加醋地把吕泊远跟杜明小远小明地叫个遍。一时间乌烟瘴气,包子俨然以二把手自居,统领他们一干小弟。

倒是那些浮浪少年,再没出现过,但江波涛知道他们仍未离开,有时路边那讨饭的乞儿给他抛个媚眼,又很快伸出破碗来,哀凄凄地唱着曲子。

如此行路数日便到了无定河上,在河埠头上几人分散开,各自去寻船渡河,约好对岸再见。旁边有一大户也要过河,家当满满码了三大垛,来去的短衣脚夫帮忙往船上搬运。其中一个脚底一滑,正歪倒在叶修身上。那脚夫年纪尚小,好像很怕得罪了什么大人物,一连赔礼谢罪,叶修摆摆手示意无事,转头四顾一周,在包子肩头一拍,“哎,包子,记得我跟你说哪里见么?”

包子爽快道:“记得记得,黄家酒楼么,我还在那里吃过酒。”

叶修于是又嘱咐几句,脚底一转消失进了人群里头。

另一边周泽楷与江波涛又是一船,杜吕二人上了另一条。他二人上去时船上业已坐得很满,都各自圈出一块底盘去,只给两人余下船中很小的一片地。江波涛略一苦笑,知道也无法讲究,与周泽楷二人蜷起身子挤下。

小舟悠悠地荡开水波,对岸平原远远铺开,荒草漫野,偶有一二丘陵,立在光秃秃的原野上,远看好像谁家无名的坟包。篷内静寂如赴法场,只有个女人,缩在一角上,怀中抱着只襁褓,与身侧那一条长披遮面的男人喁喁交谈。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,还是被窗外苍凉景色触动,那男子忽而低语道:“可怜无定河边骨啊——你瞧那边,我总记得原先是有个村子的。”

女人好像是哑的,只望向他,不答话。

男子道:“怎么没了?躲战祸,大抵都去了南方罢,可南方也……”

这交谈委实平常得很,可周泽楷睫毛却抖了抖,好像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事。他伸出一条长臂,不顾旁人不善的目光,努力够到了那男子的肩头,叫了声:“师兄?”

男子应声回头,微须的面上先后闪过欣喜与不敢置信,最终一把握住他手,“师弟?你怎么在这里?你不是……”

旁边那女子很识趣地挪了挪,给两人让开地方。江波涛也跟着往前凑了凑,抻着脖子听这两人对话,半天勉强拼凑出个大概来:这男子名叫张益玮,当年与周泽楷同师承一位高人。他入门得早些,年纪也大,周泽楷于是称他一句师兄。后来师父身殒,二人各自下山寻求出路,周泽楷没几年应召参了军,他则按照师父的老路子开山立派,收徒授艺。近来东边发大水,他安身之地也遭了祸,此去是要到关外去投靠朋友。

周泽楷难得话多了些,还不忘了介绍江波涛——“师兄,这是我朋友。”

江波涛被朋友二字小小地感动了一把,赶忙拱手笑道:“在下江波涛,见过前辈。”

一路聊着陈年旧事,船行得也格外快些,待到下船,两人聊得正酣。这段日子以来江波涛都没见过自家将军如此轻松的情态,问他可有落脚之处,得了否定回答后便邀请他二人一同去酒楼歇息,喝碗热酒。周泽楷反倒有些踌躇,江波涛面上笑容不动,低声语他:“不要紧,之后各走各路便是。”

首先别说他相信此人与周泽楷的关系,看他还带着妻子,话中“避难”的真实性就更多了几分。哪有人出门做险事还带着家眷的?

张益玮推辞了一番,仍是跟着同行了。叶修先前早把这家酒楼的位置给几人说明,这城又算不得大,是以找到那迎风招摇的酒旗时,日头还未全落。还没进店,便听见包子的大呼小叫:“老大呢?”

周泽楷身形一顿,打头提步跨入堂内,就见除了他和江波涛以外的人都好端端地坐正了,还少了个叶修。

那边杜明颇不耐烦地问他:“你老大去哪里我怎么知道?他不是跟你在一起么。”

包子瞪大眼睛:“他没跟我一起。”转头看见周泽楷,像抓住了稻草——“大周,你见着我家老大没?”

这也是叶修交代的,出门在外一口一个大周将军总不方便,干脆改口叫了大周,周泽楷摇摇头,他当然不知道。张益玮从后头靠上来,问他:“怎么回事?”

周泽楷简单解释了一下:“一个朋友,还没到。”

按理说叶修应该是第一个到达的,他对此地最熟,当然前提是他跟他们确实坐的同一批船。周泽楷二话没说,转头对江波涛道:“我去找。”

“找什么找,哥这不在这儿么。”

抬头就见叶修迈进来,十分娴熟地跟老板娘叫了酱牛肉和黄酒。几人回到桌边坐定,江波涛张口却被那位师兄抢了白:“叶神要喝酒?”

“给你们喝啊,”叶修看了他一眼,“咦,你啊,巧了。来这边做什么?”

张益玮皮笑肉不笑道:“不做什么。倒是叶神,怎么跟我师弟混到一起去了?我记得你从前最是讨厌官家那一套。”

江波涛见气氛不对,打了个圆场:“这是小周的师兄,刚才过河时候遇见的,要去北边投奔朋友。”

“哦,”叶修的神色有些好笑,“你跟小周居然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——这倒真挺意外。”

张益玮也笑,“这么多年不见,叶神说话还是这么难听。”

师兄弟闲言叙旧,说起当年在山上学艺的往事,张益玮不吝夸赞,说周泽楷是他们师父生平所仅见之奇才,他也深有同感,是故师父把那两把神兵要传给他这个大师兄时,是他主动让给了周泽楷。随即又说起当年周泽楷单挑平湖水寨的事,说那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寨主们是如何丧家之犬般四散奔逃,甚至于有个自愿逃到官府手里,以希“庇护”……听得桌上众人都一愣一愣的。周泽楷虽然脸热但又不好让师兄住嘴,只得一杯杯喝茶以缓解紧张。菜还没上来,他先喝了个水饱。

“如何啊叶神?”张益玮总算说累了,意有所指地对叶修道:“都说这长江后浪推前浪,你销声匿迹这么些年,却不知是跑到哪个温柔乡逍遥了?”说着还看了眼他腰间,“却邪呢?这又是把什么剑?”

叶修拇指搭上剑柄,轻轻摩挲,前言不搭后语,“你管我什么剑,能赢就行。”

张益玮呵呵两声,拱了拱手,“是了,叶神终归是叶神,比不过,比不过。”

叶修其实已经十分给面子,对张益玮这么个手下败将——当年他还热衷于跟人比剑,并跟苏沐秋互较胜迹时,两人有个小册子,专门记录那些输在他们手里的“大侠”与“名士”。他们自己不做声张,可总有人替他们声张,叶修胜得多,也胜得干脆些,带着初出茅庐的冲劲儿,几近横扫中原一带。张益玮自然也是他手下败将中的一员。后来有那好事的给他起了个斗神的外号,也响亮了几年。

黄酒和酱牛肉摆上桌,老板娘跟叶修打了个招呼。叶修拍开酒坛望了眼,连说不够不够,让老板娘直接搬了五六坛来。两桌人对着两桌酒都有些静默,不知叶修打得什么小九九。这是要把所有人都灌倒?明天还赶不赶路了?

很快他们就知道他们错了,叶修才懒得灌他们,只是不断挑唆这对刚重逢的师兄弟。他在两边各摆上一排碗,黄酒不要钱一样地淌满,“怎么样?”叶修抱着坛子站定,振振有词道:“他乡遇故知,当浮一大白。喝不喝?”

包子插嘴:“老大,可这不是白的啊,你看都发黄了。”

叶修:“包子,你先闭嘴。”

周泽楷没怎么喝过这种酒,但有一种奇妙的自信觉得叶修不会坑他,于是捧起碗啜饮几口,接着全喝进去了。张益玮一看无法,只好道了句请,也跟着喝起来。

此地民风淳朴,没有京城里头那些公子豪客的臭毛病,喝酒也都是大碗大碗的,很快两边喝空的酒碗就叠成高塔,摇摇欲坠地摇晃。张益玮那边妻儿还在楼上候着呢,一连推说不敢再喝了,抬眼就见对面周泽楷乖乖地又喝下去一碗。店里其他人看这边热闹,也都凑过来起哄,小半个时辰过去,居然开上了赌局。叶修忙着让诸人买定离手,这边催两人继续喝。

江波涛实在笑不出来了,他们将军的酒量他是有数的,这早就超量了,恐怕周泽楷现在一开口就得暴露。看那边张益玮,虽然趴倒了身体,但还有余力摆手表示不成了。这样想着,就见周泽楷从叶修手里又接过一碗,想也不想地灌进去,再转手把那空碗抛到那一叠碗最顶端。陶碗在空中连翻了几个滚,好看又潇洒,干净利落一气呵成。叶修伸手在他后脑上弹了一记,低声说了句什么,周泽楷眼神迷糊糊的,忽地漾开个傻笑,咕咚又是一碗。

完了完了。江波涛伸手扶额,将军今天肯定栽在这儿了,一世英名啊。

最后胜负分出来,居然是周泽楷赢了。张益玮趴在桌上,被包子掀了个个儿,已然睡得眼都睁不开了。周泽楷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赢了,还伸出一只手来讨酒喝,喉咙里冒出几个小小的酒嗝儿,又被他自己无意识地压了回去。叶修这才回头给看傻了的几人一个眼神,那意思还不快来搬你们将军?

江波涛笑得很勉强——你把人灌醉了再丢给我们照看?太不要脸了!

几人还未来得及上手,就见周泽楷十分大快人心地伸手拖住了叶修手肘,叶修啧了声,试图摆脱,反而被捏得更用力了,疼得直抽冷气。那手看着瘦,力气却大得惊人,这叶修早有体会。如今他喝醉了,更是失了轻重,跟个铁钳似地卡住叶修。他没法子,只得示意几人再去搬张益玮,给人家妻子孩子送到楼上客房去。他自己转过头来拍拍周泽楷的脸,低声道:“小周?——起来,我们回屋去。”

不知哪几个字触动了周泽楷,他手指一抽,顺从地起身,晃晃地迈出第一步,随即四平八稳地往泥地上摔去。叶修赶紧上前一步顶住他半边身子,转头吃力地对老板娘道了声谢,一步三摇地往二楼客房走。

屋门一关叶修便觉得半边身子沉沉地坠了下去,低头见周泽楷捂着嘴神情痛苦,知道这是要吐,赶忙给他半扶半拖到床边,拿了脸盆来给他抱着。周泽楷打了几个摆子,终于一低头哇地呕了出来。

他方才没吃什么东西,肚子里空空的只吐出来苦水和酒。叶修似乎连那味儿也闻不得,一闻也要跟着醉,忙转到屋子另一角去。可周泽楷瞧着着实难受,一手摁在肚子上,半俯着身子干呕,一张俊脸被酒烧得通红,汗水把他的额发粘成一绺一绺的,再狼狈没有了。叶修原地转了几个圈,还是到桌边倒了茶水,托着送过去。

“小周,别吐了,没东西了,喝点水。”

“唔——呕——”

叶修真后悔了,他刚才低头跟周泽楷说的是让他量力而行,不能喝了随时撤,没成想这小孩如此死心眼,他递一碗就喝一碗,真拿自己当个酒桶了。他挨着周泽楷坐下,一手给他顺气,另一手举着茶杯呼呼地帮他吹凉,冷不丁被啪地抓了手腕,茶水泼了一身。

杯子落到地上,没碎,冷冷地转了几圈,停住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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