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山水郎 二十

“叶修……”

“嗯,我在,想要什么?喝水还是洗脸?”

“……你。”

叶修装没听懂,“松手松手,我给你打水去。”

脸盆不知何时也落到了地上,酒味混杂着苦气在鼻尖弥漫。不大的房间被月色分割成三足鼎立之势,他和周泽楷坐着的床榻只占一分,其他桌子占一分,门占一分。

床上不大的底盘还被分成两半,叶修那只手腕就是他们的楚河汉界,半分逾矩不得。叶修知道他人不清醒,不好太用力气,于是一醉一醒,在方寸之地僵持起来。

好在头顶很快便传来轻微的声响,两人一齐将目光转向屋顶。叶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试图抽出手腕猫身到窗边,还没探出半个身位就被粗暴地拽了回去,两人一同后跌在床板上。

周泽楷离清醒还很有一段距离,眼睛接收了叶修的示意,脑子却还在反应——他在做什么?他要去哪儿?昨夜涌起过的委屈又一次兜头泼下,他头很晕肚子很疼,全身一抽一抽地打寒战,想……想找个什么热乎东西抱着。

于是便身体力行地抱上去,觉得这人后心很暖和,身上也软,抱着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,在黑暗无月的平湖上,他们乘着一条着火的小舟,翻身坠入水中。他记得水很凉,可那人身上很热,沉沉地坠着他,往更深处坠去,简直无回旋的余地。

可他毕竟是捉住他了。

不过喝醉的人到底迷糊,叶修使了个巧劲儿,轻而易举便反擒住他双手,剪在身后。头顶的动静消失了,想必那人已经找好了观测位置,正目睹着房内这幕。

他本是想钓鱼,如今倒被鱼爬到自己头上去了。

“小周,”他只好先跟醉酒的青年商量,“我放开你,你乖乖的别动,行不行?”

周泽楷摇头。

他语气严厉起来,“小周,听话。”

周泽楷还是摇头。

叶修无奈,“……那你想要什么?”

青年慢慢仰起头,被酒意催得熟烫的双唇擦过叶修的下巴,一对湿亮眸子闪闪发亮,他无比缓慢、又无比坚持地重复:“你。”

叶修叹出一口气,再不能装傻,何况这小子撩得他也不太好受,酒味徘徊在鼻腔里,好像他也半醉不醒了似的。他低语:“好,好……你先闭上眼。”

周泽楷乖乖就范,微仰着脸,下颌处绷紧一段脆弱又坚韧的线条,鼻尖上挂着汗珠,透明的,也透着酒气……叶修摸索到他穴位上的手指停住了,慢慢爬到他的脖子上,摸了摸那两块凸出的锁骨。

周泽楷喉头一动,嘴唇颤得合不上,好像等什么去碰一碰。

叶修终究没有那么做。

他双臂撑在周泽楷身侧,脑袋低伏下去,在耳畔逡巡。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掉出来,落在周泽楷胸口上,被一把攥紧了,将他扯下来。叶修虚虚吹出一口气,吹进他耳朵里,中间夹着段气音,“你想要……我?”

周泽楷攥住长命锁的指头收紧了,像个等待刽子手行刑的死囚,唯有抓住这一点念想,才能转世投胎、再入轮回。

是的,他想要。

此时压在身上的重量离开了,周泽楷又是一慌,伸手去捞他,像那井边的猴子伸手去捞一轮月,触着了可不敢动,怕那金色的影子又是个梦,不小心给碰碎了。叶修反手再将他摁住,长长吐出一口气,低声怨了句“小混球”。

周泽楷乐了,他依稀记得那么久以前他也这么说过他,带着几分小大人似的宽容与疼爱。随即他难过起来,那个多久是有多久了?

迷糊间他眼里的月光亮起来,尽情尽兴填满这间屋子。他能听见屋外的风,呼呼地刮进屋里来,挟裹着黄土的莽气,把酒味驱逐了个干净。一个影子从这风中脱出,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。

“老大,”那人拉下面纱,正是白日在埠头撞了他的那年轻脚夫,他压低嗓音道:“没捉着,跑得特别快。”

叶修这边还摁着周泽楷,极精简地问了一句,“他看见你没?”

“ 绝对没有。”

叶修点头,“成,我知道了,去罢。”

影子走了,叶修终于又能集中精力对付床上这个醉汉。威风八面的周将军正被他四仰八叉地摁在床上,面色红润眼神潮湿,一双手还摁在叶修腰上,跟活春宫似的惹人遐想。叶修方才一念之差没下得去手把他弄昏,现在只好自食苦果,努力把他哄睡着。他拆了自己发带,缚住那不安分地扭来扭去的双手,再把受制于他的人扶起,靠在床头上。

“不许动啊,”叶修警告他,“小心把你吊起来打,我打人很疼的。”

周泽楷万分无辜地眨眨眼,瞳子深处闪着兴奋的光。叶修算是看出来了,这小子温良都是表面上的,骨子里就是头饿得眼发绿的狼。他苦哈哈地算了算时间,还早得很,做点什么?

他醉了都是直接昏睡不醒,任人摆弄的,怎么周泽楷就这么精神。叶修踱了两圈,回头一把握住他下巴,以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语气道:“陪哥玩个游戏?”

周泽楷收着气儿问,声音里透着傻:“好,有奖励吗?”

“还想要奖励!反了你了,”叶修没好气儿,很不客气地把那湿漉漉的鼻头拧得更红了,“听着啊,我问你一回,你答我一回,不许扯谎。”

周泽楷想了一会儿,乐呵呵道:“好。”

问他什么呢……叶修继续转圈,周泽楷的眼珠子像黏定了他一样,跟着转,没一会儿就晕得愣神。叶修觉得他怎么这么好玩,好玩得他都舍不得下手捉弄了,半真半假地抛出了第一个问题:“看我干什么?”

“你……好看。”

活了这么多年,叶修还真没怎么受过此等殊荣,哭笑不得道:“哪里好看?”

周泽楷眨眨眼,“头发、眼睛、鼻子、嘴唇……”

叶修:“……打住打住。”

周泽楷:“……手指、手腕……”

叶修听不下去了,忧心忡忡地抬头望了望屋顶,心想还好那人走得早,不然他这张老脸可别要了。清咳数声,叶修紧急抛出了第二个问题:“周将军,你……是真醉还是假醉?”

周泽楷:“我没醉!”

还说没醉呢这语气都不对了。叶修好容易找回一点优越感,脸上又浮出笑容,就着这个路子接着问下去:“怎么酒量这么差啊,以前不怎么喝酒?”

若这话叫江波涛听见,恐怕冲上来跟他拼命的心思都得有了。酒量差?也不看看我么将军喝了几坛!你个沾杯倒哪来如此大的脸?——可惜江波涛没在,于是周泽楷老老实实地回答他:“没喝过……这种。”

“那你都喝什么?”

“青梅酒,甜的,”周泽楷想了想,“小时候,困觉前喝。”

他娘亲相信那甜美的青梅酒能让他睡得踏实,所以每晚睡前都要给他温一壶,可又不许他多喝。后来家里没了娘亲,换成一个老妈子给他温,很多年都没改过。

“从小喝啊?”叶修拉开一张椅子,翘着脚坐下,“看来酒量还真是能练出来的……后来不喝了?”

“不喝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一个人,在外面,”周泽楷好像总算有了几分困意,声音渐而放轻,“师父不喝酒……”

“那为什么要离家?”

周泽楷不说话了。他想起那座无人造访的山头,他拜师学艺的地方。在他独居的那间小院里,种着很多竹子,底下还有条小河。他有时晚上做梦梦见那片竹林,梦见里头有一颗特别粗特别壮,他挥着木剑把那竹子劈开,就看一个脑袋钻出来,然后是细长的脖子和手脚,笑嘻嘻地过来抱他,小周呀,长这么高了,快让哥看看……

“想……想见……”

叶修几乎脱口而出“见谁”,又自个儿咽回去了。周泽楷的脑袋越垂越低、越低越垂,终于整个人蜷成一只烧熟的虾子,安安静静地窝在床头。

想见他。

叶修凑到他跟前,万分谨慎地试探了几回,确信他是真睡着了以后才动手去解发带。他下巴抵在周泽楷肩膀上,两只手绕过去拆那个死结,光暗,解起来颇麻烦,等他把那双手腕从发带中解放出来,给他揉那勒红的地方,青年又回光返照般清醒了,很轻很轻地唤了他一声。

叶修手上一顿,就这这个姿势坐直了身体。他确信周泽楷此刻是清醒的,就如他方才确信他睡着了一样。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端详着他,如同白水银里头盛着一捧黑水银;而他蓦然在周泽楷眼睛里看见一个小小的自己:衣带在方才一番斗争中拽散了,眼睛和嘴唇被酒气熏红,跟周泽楷一样的红,漆黑的发尾散在胸口,把人形削得瘦薄。

人是有些贱骨头的,醉着时候百无禁忌,一旦清醒,就又钻回俗世的罗网里。叶修垂下眼睫,低声道:“醒了?……那就睡吧,明天还得赶路。”

说罢他自己滚进床里头,呼吸渐渐平稳,只腰背一直是绷紧的,预备着另一个热源贴上来,把他烫醒。可他一直没等到。半睡半醒间,床榻微微一颤,背后余一片清冷。


第二日是叶修先醒。他反手一摸没摸到人,又从美眠中痛苦地挣扎片刻,撑着身子缓缓起身,打眼一看,嗬,怪不得他昨夜睡得这么舒服,周泽楷压根没跟他挤,自己卷着层被子在桌边趴了一夜。他喝了酒,又和衣而眠,睡得很不舒服,一双嘴唇干渴地张张合合,好像濒死的鱼。

叶修当真有些不爽了,他先把自己收拾利索,然后粗暴地把周泽楷弄醒了。两人四目相对,周泽楷又茫然了。叶修没说什么,只让他抓紧收拾,下楼吃饭。

楼下其他人早已聚齐,只有跟周泽楷同样喝高了的张益玮没露面。桌上摆着包子和白粥,都还冒着热气,看来还未迟太久。叶修瞥了眼,故意跟周泽楷分开走,坐了另一张桌子。

周泽楷就是再傻也知道是把叶修惹炸毛了,不过昨晚他是极尽克制地连床都没摸上,更别提什么逾矩之事,这气从哪里来?不等他想明白,张益玮就推门出来了,身后跟着那个哑巴似的夫人,一路打着招呼神清气爽地下来,抬腚坐在了周泽楷身旁。

“师弟昨夜睡得如何?”

周泽楷:“嗯……挺好。”

张益玮:“哈哈哈,年轻人就是好,师兄不行啦,睡睡醒醒,把你嫂子折腾不轻。”

闲谈数句,几人规划起今日行程。这群人年纪都不大,戒心未深,厮混了半日便已把这“将军的师兄”看成了自己人,什么话并不藏他。张益玮很快听出端倪,忍了半晌才问他们是不是犯了什么事。

“这……”江波涛依次望了望周泽楷和叶修,很难以启齿似地:“一言难尽啊。”

于是张益玮不再问。好在往前路还顺道,他们还是能搭伴走,不愁没有解释机会。江波涛是很顾及自家将军在旧人心中的形象的,虽然他知道周泽楷未必在意,不过他作为副将,还是得操心操心——毕竟这关系到淮西军在民间的威信问题。

与酒楼老板娘道别,几人分批奔出城去,在城外碰头继续赶路。夜间几人随便找了家民宿歇脚,分房时候,叶修一把揽住包子肩膀,打了个哈欠,“今晚你可不许打呼。”

包子看起来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,叶修哪肯给他开口的机会,直接拖进屋去,关门。

周泽楷自然还是跟江波涛一房。照理说,昨夜是他喝醉了,才占了叶修一宿的便宜,今日这才是正常的安排,可他总觉得叶修是有意为之,像在跟他赌气。

进门后,他忍不住问了江波涛一句,叶修是不是有什么不对?江波涛迷茫地眨眨眼,没有吧,他不平时都这样?

周泽楷便不再问,两人各自在床上躺下。这几日奔波未停,江波涛那边很快传出轻微的鼾声,已然睡得熟了。周泽楷揉揉发痛的额角,决定明日逮住叶修问个明白,今日且好好休息。

他眼睛还未完全闭上,外头便传来叩门声。周泽楷迅速醒神,翻身贴到门边,“谁?”

“我,”张益玮的声音传进来,“你师兄。”

周泽楷这才把门打开,见张益玮拎着一小壶酒,臂弯上搭着两条长披,笑吟吟地小声道:“如何,跟师兄聊聊?”

周泽楷一顿,继而温和笑笑,“好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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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叶:哈哈没想到吧,哥是大山深处一个等待千年的辉夜姬……


忽然发现600fo……记得500的时候说过下回点个文,今日履约,评论/私信都成,我选一个写,限定周叶或者他俩的单人,不开纯车。

谢谢姑娘们的喜爱,我都一一珍而重之地收下了。爱你们!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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