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山水郎 二十一

平心而论,当时他与这个师兄的关系算不上好。一来他不善与人打交道,不论别人是亲是热是远是近,他永远都是自己那一套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练他的剑背他的书,很叫人无趣;二来他自入门后便极受宠爱,师父几乎是把毕生绝学都传给了他,视他为后继者,自然冷落了这个师兄。乃至于后来的让剑一事,也是张益玮活得明白,二话没有就表示自己实力未到,受不起这对神兵,让给了他这个后来者。

都让到他手里了,周泽楷自然是平平淡淡地接下,连句表决心的话也没有,却更得师父喜爱,说他心如止水,是能成大事的人,还摸着他的脑袋问他拿了这对剑想做什么,周泽楷想了很久,说要行侠仗义,平天下不平事。

师父自是欣慰。这是他一门祖师爷的训诫,没断在他手中。

后来师父病亡,师兄弟二人各去天涯,也偶有听闻彼此消息,但互相未曾有意寻过。今日相见,是打下山后的头一回。周泽楷远江湖而近庙堂,张益玮远庙堂而居江湖,当年比邻而居、于竹林前拿云拭剑的少年,已成殊途。

两人冒着微凉的夜风坐在檐下,你一口我一口喝起了那壶老黄酒。喝得慢,这酒也便不若昨日那么辣了,软软地在舌根下含着,竟还透出几分甜味——是那种经年历岁才能酿出的甜味。周泽楷提起酒壶盖儿,见那酒是浅薄的药色,晃在瓷白壶里。

“这些年怎么样?”张益玮接过来喝了一口,神色怅然,“你那时候去当兵,我真没想到,更想不到你还能做了将军。”

周泽楷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,只能反问他:“师兄呢?”

张益玮摇摇头,面上颇有自嘲之意,“世道不太平,什么都不好做……行侠仗义又不能当饭吃。开宗立派倒是条路,不过挤得很,还得跟一群江湖骗子抢徒弟……他们本事是没有,不过靠条嚼不烂的舌头罢了。”

说着他偏过头,望向周泽楷,“说起来,你是犯了什么事?我前一阵还听说你立了大功,朝廷给了封赏,这一转眼怎么又成了逃犯?”

周泽楷略一迟疑,笑道:“不会说话,惹了……上面的人。”

“伴君如伴虎啊……那又是怎么跟那个姓叶的混到一起的?你可知他是什么人?”

周泽楷眼神微变,捏着膝头的五指松开又攥紧,半晌方才轻声道:“偶然……遇上的。”

张益玮面有不快,“偶然?你可知此人当年有多么张扬跋扈?还不因为他那护国公公子的名头……护国公谁又敢招惹?后来突然销声匿迹,谁又知他去做什么好事了、今日接近你又是为何。师弟,你可千万莫要着了他的道儿。”

周泽楷声音更轻了:“不会。”

“什么不会?”张益玮冷哼道:“你见识过多少人心险恶?这江湖上,是无论什么人,都信不得的。”

周泽楷只摇摇头,不吭声了。

张益玮表情慢慢地有了些变化,语气也疏离了几分:“是了,师弟如今是大官、大将军,犯不上听我们这些小民多言。”说罢抱着酒壶自顾自喝起来。

周泽楷还是不接茬。他等张益玮这口酒下了肚、通了肠,这才平淡道:“师兄怎确知……我们是‘逃犯’?”

张益玮一愣,随即涨红了一张脸,怒道:“周泽楷!……你这是怀疑我么?你这‘信不得’,原来是算到我头上来了!”

周泽楷:“不敢。”

张益玮似乎气得要拂袖而去,周泽楷垂着脸,很小声地赔了句不是。台阶既给铺好了,张益玮也就顺着下来了,哼哼唧唧道:“师弟,师父教我们些什么,你可不能这么快就忘到脑后去,近朱者赤近墨者黑,你好自为之。”

周泽楷:“……嗯。”

这句话他其实真没什么深意。事是今晨他们透给张益玮的,他往这个方向想很正常。这么说无非是试他,想看看他的反应。

一夜酩酊后,他还是认为叶修绝不会做无理之事,昨日行止看似荒诞,但必有深意在其中。这回相遇确乎巧得很,他想先于叶修将此事挖干净,省得叶修再费心给他留余地。可就张益玮的反应看,暂时还寻不出什么破绽。

张益玮迎着夜风悠悠叹了一声,将余酒浇入地里。

“师父,”他低声道:“我们俩都好得很,你放心罢……”又回头望他,“剑呢?”

周泽楷便轻手轻脚地回房将自己的剑取来。为不引人注目,几人俱是把随身兵器用布裹了,与行李一道横在背上。此时一层层掀开,这对神兵便露了真容。碎霜与荒火,劈开过平湖水贼的脊骨,也斩过突厥大将的头颅,如今洗去血色,在月光下泠若星辰。

真是一对好剑。这么多年过去,张益玮依然忍不住为这两把出血污而不染的名器心折。他将酒也浇到剑上,叹道:“若是师父他老人家如今还在……唉。”

旧人相对,感触良多。两人互看一眼,都唯余苦笑。半晌周泽楷才道:“师兄不嫌……可随我去丰州。”

“做什么?”张益玮终于有了些笑模样,“想让我也去当兵打仗?——师弟,不是师兄不领你的情,如今我不是赤条条一个了,还拖着俩尾巴,万一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,却叫他们如何生活?”

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打仗。周泽楷想了想,没把这句话出口。

月色沉没时二人各自回了房间歇息。分开前,张益玮很落寞似地摁了摁他的肩头,“师弟。”

周泽楷:“嗯。”

“保重。”

“保重。”


翌日双方仍同行了一段路,张益玮那位哑巴夫人毕竟是个弱质女流,还抱着个娃娃,经不起如此颠簸,叫叶修等人先行,不必等他们。道别张益玮后,他们速度明显加快了,叶修比头一夜精神许多,连屁股底下那匹马都替主人高兴似地拼命抽着尾巴。

奔出十几里去,叶修忽然一勒马绳,慢了下来。江波涛在后头问他:“叶公子,怎么停了?”

叶修把牙签吐出来,道:“你们觉不觉得,今日这路,太宽敞了些。”

众人这才惊觉,这行了小半日,路上竟然只遇见两个挑柴的担夫。路两旁的山岭低矮,草木茂盛,暗影随着微风变换,一时间显得危机四伏。

包子的马第一个嘶鸣起来,任凭主人如何“嘘嘘”地叫它安静,也抬着前蹄子转圈蹦跶。江波涛神经一跳,喝令几人:“拔剑!”

然而什么也没发生。唯一一个没拔剑的叶修啧啧两声,“你们这帮小年轻太沉不住气了,这么凶不就把劫道的给吓走了么?”

不吓走难道留着过年吗——江波涛刚想翻个白眼,忽然意识到什么,转头急急望向周泽楷,“……将军!”

周泽楷:“嗯。”

两人迅速掉转马头就要往回奔。张益玮离他们还不太远,若是暗哨发现了他们,那必然也看见了张益玮和他夫人。

这两人显然好拿捏得多。

“等等——”

叶修打马追上,对两人道:“不要分开行动。”

既知此地有匪,分开确乎是十分不明智的。两人也没异议,干脆便全员回杀去确认张益玮二人的安全。然而世事确乎总是不如人意的,等他们赶到时,张益玮倒还在支撑,他夫人却已经落进匪盗手里了,两方正在僵持。

周泽楷眼角一跳:那只一直紧紧被女人抱在怀里的包裹,如今正躺在地上,露出一张小小的、发紫的脸,已然断气了。他一皱眉,暗自取下背上双剑。

见他们到来,匪盗也重整了己方阵型,围着那女人聚成一堆,略一瞧竟有二十之数。

张益玮垂下剑,喘息片刻,头也不回道:“都别插手!”说着勉力起身,是要跟对方鱼死网破了。

江波涛险些张口一句前辈您真逗,难不成我们是回来给您收尸的么?好在出口前被他及时扭转成了:“尊夫人还在他们手里,前辈千万别冲动!”

对方匪头是个魁梧大汉。他冷笑两声,声音如沙石磨砺过的嘶哑,“废话少说!掏不出钱来,那就把命留下!”刀锋往那女人脖子上一靠,大喝道:“都给我把剑放下,不然我一刀劈了这臭婆娘!”

张益玮凄厉地叫了一声女子的名字,身体晃了三晃,弃剑,跪倒在地。

周泽楷脑子里迅速闪过几个细节——哑女人,不会哭的孩子,张益玮与他说过的话……此时叶修策马踱至他身边,朗声回应:“英雄们先别激动,要不咱们坐下来聊聊?”

“少他娘耍诡计!”刀锋又逼近了几分,已经割破了女人的脖子,“我数三个数——三——”

“真不坐下聊聊?我怕你后悔啊。”

“二——”

“我们可都是有名气的,结识一下不亏。”

“一!”

“等等,等等!”叶修十分遗憾似地回头看他一眼,“唉,谈崩了,交剑吧。”

周泽楷眼睫微闪。就在那人喊一的时候,一枚极细薄的刀片滑进了他的指间。霎时他心底一片清明,轻摁了下叶修的指尖以为回应。

——你来?

——嗯。

一个眼神换完,周泽楷带头将双剑抛出,叶修似是不舍,但仍交出了那柄片刻不曾离身的千机剑。其他人无法,只得效仿。那匪头满意至极,又接连命令几人下马,走近,然后一一缚起双手。周泽楷试着挣了挣,打的是种渔家结,绳子居然还预先沾了水,挣不开。张益玮自然也被捆住,与他们挤在一处,垂头丧气地,脖子软得像根面条,半晌才干涩道:“是我……拖累你们了。”

江波涛还想安慰两句,又觉得这情势似乎不太对,便默默住了嘴。只有周泽楷小声道了句无事。

一片静默,只余下那帮匪徒给几人搜身的响动,回荡于空寂的林路中。他们扯走了杜明一把一直宝贝得不行的扇子,又把叶修和江波涛身上的余银全数掏走了。其他人都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收场,还想等着看会有什么转机,就听那匪老大一声令下:“都给我带到林子里去,砍了。”

江波涛身上一激灵,肩膀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挣拽,竟还真挣动了几分。立刻便有匪徒注意到他的动静,过来便是一脚,把人踹得一个踉跄。那人还欲再踹,被周泽楷挡在了前面。不知是被周泽楷的眼神吓住了还是如何,那人没有再接着动手,悻悻退下了。

江波涛焦灼地起身,试图与周泽楷交流,然而他家将军神色也颇消沉,江波涛从未见过他这幅神态。他咬紧牙关。难不成就这样了么?这样曝尸荒野?

此时周泽楷忽然抬头,朝他眨眨眼——江波涛愣是从这一眼里看出了俏皮的意思,瞬间全身倒流的血都停住,又一一流回各自的血脉里。

他都知道。

他们像一群牛羊般被驱赶进山林里,那群匪徒则是闻腥而来的狼。包子被捆得难受,扭来扭去,但他向来是叶修怎么做他就怎么做的;叶修束手,他也便束手;叶修等死,他也便等死,但嘴上还不服输地嘀咕:“把本大爷放开!信不信我一个挑你们十个!”立刻吃了一记老拳。

林叶簌簌而响,起风了。

刀光晃了几晃,架到几人后脖颈上,随时要让他们人头落地。眼看着那匪头一个“杀”字都咬在了门牙上,叶修忽地喊道:“等等!”

那老大冷笑道:“还真当你们是什么英雄好汉——原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!说罢,老子今天高兴,听你说个遗言!要不要纸笔啊?”

叶修慢慢道:“你怎么废话这么多?”

匪老大愣住了,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
叶修:“我说你废话太多,这样怎么能劫道?”

随即他扭过头,望向身侧的张益玮,笑得眉眼弯弯,“这位朋友,快把手放下来罢,一直架着不累么。”

所有目光都汇聚到张益玮同他们一般背在身后的双臂上。他的五官,仿佛在弹指间发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变化:眼睛近乎凶恶地睁大了,眉峰却向中间挤去,鼻翼因为陡然加速的呼吸而翕动了数下。不过下一个弹指里,这一切变化便又悄悄隐去了,他呼出一口气,苦涩道:“叶神,你原来也怕死怕到这步田地么?怎么说起胡话来?”

叶修盯着他,一分分敛起了笑容。

张益玮似是不想再跟他多纠缠,疲倦地背过身去,向他亮出自己被紧紧绑缚的双手,“你看,你自己看,这绳子难不成是松的?”

叶修笑了笑,“确实是松的。”

余音未落,那背朝他的掌间便射出黑光,笔直刺向叶修左眼。旁人连眼皮还未来得及落下,就见叶修不紧不慢地退了一步,那道黑光贴着他的额头飞过了。

匪头爆喝:“动手!”

叶修也喝:“动手!”

山林在瞬息间活过来,无数人影幢动,将白日变作了黑夜般的鬼气森森。那持刀压着几人的匪徒刚举起凶器,就觉背后索索冷气升起,回头一看——不知多少个人,小叫花子,小酒保,城门前叫卖脂粉的小童——从四面八方涌出来,把他们一伙牢牢围在了当中。

匪头慌乱间去寻张益玮的身形,就见他僵着身体,被一个面容俊美的青年用两指抵住了喉咙。若他目力再好些,就能看见青年两指间细薄的刀片,削铁如泥。

“师兄。”

青年低低唤了一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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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人点……都不陪我玩……【点烟

那我自己点一篇吧,一直想写的三体paro,为防自己反悔不写了,就不定时限了。

我知道你们不是不理我……只是暂时没有好玩的脑洞……我理解的……我没有很难过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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