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山水郎 二十二

到这节骨眼上,张益玮还是能面不改色地受了这声师兄。不过彼此都卸下了好人面目,图穷匕首现,林子里一片明晃晃的刀光剑影。

周泽楷将人擒住,其他人不敢再动,互相僵持。叶修将几件兵器取回,各自交还,轮到江波涛时随口打趣他:“小江刚才吓得不轻快,怎么着,不信你们家将军啊?”

明明是不信你!江波涛多少学会了与此人的相处之道,一口恶气叫他硬生生给咽下去,作苦笑状,“没有的事,叶公子出奇制胜,我等佩服。”

叶修也是笑眯眯:“小江不老实啊。”

包子还是一头雾水,跟那些少年们兴高采烈地打过招呼,回头问:“老大老大,他们原来是坏人啊?”

“这我哪知道,”说着转向张益玮和那“张夫人”,“还要请教你们二位,你们是好人坏人?”

张益玮冷哼一声,“我还要请教请教叶神,如何从一开始就与我不对付?”

叶修吃惊至极:“有吗?明明是你与我不对付啊!”

第一日时叶修有意将他和周泽楷都灌醉,一来是个试探,二来也想看看有否其他同伙。喝进去的酒很难作伪,他有把握张益玮是真的喝醉了。而且既然有同门这一层关系,此人必然对周泽楷有所了解,从而心存忌惮,这周泽楷跟他一起醉了,也是给他们动手多加点筹码。谁成想那日来的却是个熊包,见他二人同在一室内,愣是没敢动手。

第二日则更有趣了,两人在屋檐下聊了一夜,叶修就装着十分关切的模样躲在门后听了一夜。他们想把两人分开,好逐个击破,叶修偏不肯如他们的意,你人到哪里我到哪里,想动手那就光明正大地来,少作弄些小勾当。

不过叶修明白方才一问的意思:何以从最初就识破他们行迹?

“其实很简单,”叶修笑了笑,“你们先前是从东边赶来不假,但在到达埠头前一直是两个男子同行,只那一日忽然多出来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夫人,如何叫人不起疑?”

那“张夫人”微微一动,沙哑道:“本以为我们人多势众,原来是反过来才对。”

原来这夫人不止会说话,还是个男子音,他淡淡对张益玮道:“早与你说今日这计太粗,恐骗不倒人,你偏一意孤行。”

张益玮面色微寒:“那我倒要问,为何你第一日不肯动手!”

那人冷冷道:“若我那日便动手,只怕你活不到今天。”

一转眼闹起了内讧,方才气势汹汹的匪老大傻了眼,可怜巴巴地问二人如今怎办。那“张夫人”刻薄一笑,冷道:“既然你跟了这么位主子,当然要随他生随他死,我么,就不奉陪了!”

“糟!”

叶修抬手便去抓人,没防备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玩意儿落到地上,砰地炸裂开来,一瞬间滚滚烟雾弥漫,站得近的几人俱是口鼻灌满,呛咳甚至于流泪,远的一时也失去方向。叶修吃得结实,发觉这烟雾居然还带点甜味,不由心一沉,顾不得又吸进去几口,大喊道:“都捂鼻子!快快快!……咳咳……”

话音落地他自己就脚底一轻,被人从烟里拎了出来,一只手不由分说捂上来,一直到烟雾稀薄还不肯松手,险些把他闷死。叶修顾不上别的,使劲儿挣脱出来,几巴掌挥开眼前未散的雾气,问其他人位置。陆陆续续传来了回音,显然这烟雾只是个遁身的作用,或者毒性很小,没真正造成什么伤害。

倒是他身后头……周泽楷快咳到地上去了。叶修无奈,刚想过去给他顺顺气儿,就见一把剑鬼魅般破空而出,贴上了周泽楷的脖颈。

“师弟——别动,”目光一转,“叶神,你也是。”

周泽楷还咳着,喉头一颤一颤,屡次贴上冷冷的刃口,压出个细小的红印子。叶修只好住了步子,口中却讥讽道:“不趁机逃跑,还想反败为胜么?还是说,你也不知道自己同伙留有这么一手啊?老张啊老张,不是我说,做人做到你这地步,也是很难得一见了。”

“呵呵,”张益玮虽然被戳破,也不恼火,“不到最后关头不言成败,这可是叶神你教我的。”

叶修挠挠后脑勺,“那不一样啊……看来当年我少教了你一句,叫人贵在有自知之明。”

“叶公子!”

叶修被江波涛一声怒喊逼到耳朵根儿上,只好转过视线来注意小周将军的安危。这孩子一脸无辜地被人挟持着,方才咳得太厉害,眼睛还湿漉漉的,怎么看怎么可怜。可叶修不上这个当,跟张益玮打商量:“要不这样。你跟小周还是师兄弟,干脆各退一步,我们走我们的路你们走你们的,咱们互不干涉,如何?”

张益玮面色一变,这是要放他一马么?叶修反倒笑了:“江湖规矩不守了,江湖面子倒还记着——不然你来说说看,这事该怎么解决。”

方才混乱中,两边人马各自分开,成了两个彼此对立的阵营,在树林两侧僵持。此刻还立在中间的,只有他和两个反应慢的匪徒,还有周叶二人。张益玮自知这两人他是没本事一次性拿下的,不然也不至于动那些歪心思了;可他怎么也算个江湖前辈了,今日局势虽狼狈,却不想因此输了名声,还琢磨着个万全之法。

“师兄,”被他挟持住的青年忽然开口,“来比剑吧。”

张益玮眼珠下觑,想起年轻时候两人被师父拉出来,在敬师堂门口比剑的场景。他比周泽楷足足大了半轮,如今都是成人不觉得有什么差异,当时却有如大人打孩子——可还偏被个孩子打得还不了手。

“这个提议挺好。”叶修点点头,回头一看,江杜吕三人脸上都是大写的拒绝,只有包子仍然兴高采烈,大喊:“大周!搞他!”

张益玮看那边俨然一副已成定局的架势,冷道:“我可未曾答应。师弟,你命还在我手上,不怕我手抖么?”

周泽楷似乎想说什么,但要表达的意思颇为复杂,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,只好抬头求助于叶修。叶修心领神会,走近了两步,立刻换来张益玮压得更紧的剑锋,“你做什么?”

“想跟你说两句话而已……得,我不靠近了,你别真把我们小周脖子给割破了……”叶修一副老奸商卖女的娴熟劲儿,“不如让你的人跟我的人都出去等。无论比试结果如何,此事就此掀篇,再不提起。”

张益玮眯起眼:“你们也走,只留我和师弟。”

叶修顿了顿,拿眼睛去瞧周泽楷——成不成?周泽楷一眨眼,叶修也回了一下眨:一致达成。于是他爽快答应:“也好。”

张益玮放下剑,两边脸朝着脸退后,带各自人马出去,只留下师兄弟二人。

日影渐移,一丛鸟儿惊起,搅得碎叶纷飞。

两个人,四把剑。周泽楷剑未出鞘,剑气先行,额发微昂,足底却片叶不惊。张益玮心情颇有些复杂,这个师弟当年就从不留情,平日再怎么关照他,拔出剑来他眼中就只容得下胜负,或许也只有这种纯粹的心性才能纵驭此等神兵。

没了别人说话也方便多了,张益玮又变回那个循循善诱的师兄,语重心长,“小周,我今日便把话再讲一遍:不要跟这个人混在一起。他做什么,你心里难道没数么?也想跟他一起死么?……听师兄一句劝,莫要继续了,收手吧。”

周泽楷眨眨眼,“他是做什么的?”

语气一派天真懵懂。

张益玮其实不知里情,只知上头变了天,而有那惹不起的人物点名要叶修——想来无非是争权夺利那一套。江湖上不知多少人正盯着这块肥肉,他、这匪老大,以及方才遁走那人正是临时凑起来的;他看中那人本事,那人则看中他和周泽楷的关系,如今事不成,还可以各自飞。后头像这样的不知还有多少,他们对付得过来么?他尊叶修一句神,难道他就真跟神佛一般不疼不死么?

“少装傻!你会不知道?”张益玮也渐失了耐心,寒声迫问他:“当年你便是冥顽那一路上的,时隔多年,还是如此不通人事。你且看看,今日你所做的,可跟‘侠义’二字有半分关系么?却也跟那帮狗官一道上靠,做起争权夺位的勾当。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,来罢,今日我便要替师父清理门户!”

周泽楷手摸上剑鞘,若有所思,“如此,来罢。”

张益玮霍然抬头,不知是不是错觉,这一句他竟听出了杀意。不过这一抬头,他看见的不是周泽楷的眼睛,而是荒火的剑尖,光华璀璨,真若烈焰燎原。抽剑格挡,金石之声激响。然此剑雷霆万钧,张益玮竟抵挡不得,被逼退数步,周泽楷借机揉身而上,剑光仿佛从四面八方刺出,咄咄逼人,织成天罗地网。张益玮心中本还存着侥幸,想这师弟最多只是求胜,万不会要他性命,可看这架势,竟是半分情面也不留了。

“……你!”

周泽楷站定,腕子一抖,随手挽了个剑花。他于战场上厮杀惯了,剑招越发求实,少有这种繁琐的细节。不过这却是江湖上与人对敌时擅用的一个小手段,一段剑花挽下来,蓄势待发的气势便悬在了剑尖上,也悬在了对方眉心上。

气息屏静,再没有半个字可说。周泽楷视界里景物皆尽模糊,连带着对手的面目也不清晰了。没什么好犹豫的……战场上他也是如此踏着别人的尸骨向前,敌友难分,无可回头。

唯有胜利能宽慰英烈亡魂。

碎霜荒火低吟相和,再度破空而出。生与死就握在他掌心,不比一段风更重些。敌人在他的进攻下步步退却、遍体鳞伤,向着黑暗的深渊跌进去——

周泽楷一个恍惚,竟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。他不理,仍一分不错地出剑收剑,不给对手留喘息之机。此时他手背上一痛,被什么击中;再一痛,这次击中了手腕,力道不小,足能够阻他一时半刻了。他垂下剑,抬头扫视一圈,方才动手前林中的鸟儿便被吓跑得差不多,此时更是唯余日色空晃,更无半个影子。

张益玮不知他为何停手,但得机喘息,心下一片如死寂灭,渐生了悔意:为何方才应了这一战,若一剑将这个师弟宰了不便少了这些事么?他未曾手软过什么,止一回却铸下大错。然而再悔也只有咬着牙,等那不知会否到来的转机。

半晌静默后,两声收剑回鞘的脆响格外刺耳。周泽楷将两把剑一臂挽了,随手抹开打斗中甩至脸前的头发,淡淡道:“师兄,你走罢。”

张益玮愕然,“就……就这样?”

周泽楷想了想,好像思索午饭吃什么一般平常而又简单,“嗯,就这样。”说完抬头奇怪似地瞧瞧他:“师兄想继续么?”

张益玮终于顾不得江湖面子,脚底生风,呼啸窜去。

周泽楷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,见无人来寻,便寻了个高枝,翻身跃上,四下观望。他目力好,没多久便寻着那个猫在半树腰的身影,嘴角微微一勾,俯身掠出。

此时那人影却晃了两晃,从枝丫上笔直跌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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