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山水郎 二十三

林外一片寂静,彼此都绷着不出响声,怕破了什么平衡。这边叶修左看看右看看,慢慢缩起了人形,叫包子高高的影子给挡住了。

“哎,老大你干嘛呢?”

“嘘——”叶修食指抵在嘴唇上,小声道:“我去里头看看。”

包子应了声:“哦,好。”

他借着几匹马的影子,一下便攀到林边的高枝上,之后就是最拿手那一套,辗转腾挪,人过影不动,片刻后已回到方才与周泽楷分开的位置上,低头一望,嗬,两人打得正热闹,先前光听江波涛描述还想象不出,今日一见,这孩子打起来真挺凶的,两个人硬是打出了两军对垒的阵仗。

他本是有点不放心的,昨夜两人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,小周与这个师兄并非是全然陌路。加之对方狡猾,指不定要吃些什么阴亏。可现在看来……叶修绕到树的背阴处,轻手轻脚地掂起三块石子,复又爬回树上去。

剑是好剑,人也悦目,搁在往日叶修准定还嫌这枝子太高,想靠近点儿看。今日却不知怎么了,眼前有些发花。他在粗糙的树皮上磨了磨额头,擦出一片红印,眼睛却花得更厉害了。思索了一阵,叶修还是稳妥起见地往下挪了几个身位,挂在另一根低一些的树枝子上。可他看不很清楚,落脚的位置稍有些许偏差,落上去时发出了点响动。叶修立刻伸手将自己稳住,抬眼再看林中,两人显然已是斗到了险处,无暇顾及这半点轻响。周泽楷剑招已然越行越快,次次往险要处招呼。

这师兄弟师承一人,路数有相似之处,风格却是截然不同。一圆滑一锐利,多半与性情经历有所联系。叶修掂量片刻,眼见得周泽楷的剑锋第三次撩过敌手的心口,几乎是命悬一线的地步了,这才终于翻过手腕,指间弹出第一枚石子。

正中手背。

周泽楷只微微一顿,那一剑仍是贴着肩膀过去了。叶修手腕再翻,弹出第二枚。这回中了手腕。周泽楷停手了,叶修碾了碾掌中最后一颗石子,叫其无声坠往地面。

小周啊小周。他无声念了念,贴着树干坐下,眼前越发花得厉害,胸膛里像是关着什么凶物,沉沉撞着骨头,任他如何运气平复也毫无作用。不管怎样,先从树上下去罢——他盯住了脚下另一根细小的枝子,足尖一探便要去够,结果不慎——十分不慎地一口气没提住,笔直跌下去。

然后被一道飞掠而来的影子劫到了地上。

这一接接得勉强,两人俱是摔得四仰八叉。周泽楷叫他砸得肚子险些抽筋,但也不敢松手,难得地开了个玩笑:“喜欢……这样玩?”

叶修脑子反应了一下,知道他是误会了,懒得解释,就张口问他张益玮人呢。周泽楷怔了怔,他还以为叶修方才都看在眼中,这是故意躲起来闹他呢……不过还是如实回答:“放走了。”

叶修点点头,手脚并用地要爬起来,姿势委实不怎潇洒。周泽楷终于看出端倪,默不作声地先把人扶起来,这才敢问他:“……怎么了?”

叶修知道瞒不过他,随口编了个理由,“几天都没怎么休息,累得呗。你们这些小子不让人省心啊。”

一个没防备周泽楷的手已经贴上来了。他手不凉也不热,捂在额角上舒服得很。叶修转头把他甩开,故意皱眉皱得很深,“去去去,没大没小。”

周泽楷望了望他额头那圈红印,还想伸手去揉,被叶修不留痕迹地躲过了。

“没事没事,快走罢。”叶修在前头嘀咕一声,“不知前头还有多少师兄师姐等着呢……唉,树大招风啊。”


夜里仍是找了地方住店。

房间分配一如昨夜,折腾了一整天,都累得够呛,各自倒头便睡。叶修心头有块翳,睡前特意嘱咐包子,别睡得太沉,万一自己半夜有个什么不对,还有救一救的余地。

不过这话是白说了,毕竟睡得沉不沉这事也不是包子自己能决定的,听着耳边呜呜的鼾声,叶修叹了口气,闭目边养神边琢磨。

今天他没受过别的伤,张益玮打他那一下连蹭都没蹭着,进食也都是一起的。若说最可疑还得数那烟雾,可好像只有他出现了这种状况。别人可能会瞒,怕耽误行程,但包子他了解,绝对不会。他抬起五指在眼前晃了晃,竟然晃出了重影——难不成这烟雾是针对他有什么特殊效用?

白日从林路离开后,他便将少年们大多遣散了,留了几个机灵的跟着把风。这回的事算是给他提了个醒,他的江湖朋友虽然不少,但敌不住对手有钱。有钱了,还怕雇不到敢于亡命之人么?这些少年多是当年被苏沐秋救下的,从他这里学过些逃命的本事。后来他替淮西军做事,便帮他做些传消息的活计,若真对上几个江湖高手,恐怕还不够人家杀的。

此时地上月影一晃,叶修反射性地伸手摸剑,便见那窗子开了细细一条缝,一颗脑袋倒着从屋檐上探下来,头发摇摇欲坠地拂过窗棂。叶修失笑片刻,不动声色地阖眸装睡。过了会儿,那条缝开大了些,一只眼睛四下窥探一番,慢慢定在叶修身上。

“叶修?”

来人跃进房内,脚底轻得没有半分声响,像是怕搅了谁人清梦。叶修眼珠滚动一周,半睡半醒似地睁开眼,哑声呢喃:“大半夜的……谁啊?”

“我。”

手贴到额头上,被叶修一个转身拧开了,困极地嘀咕些梦话。周泽楷坐在床沿上,有些气恼似地去扳他的脸,叶修就梗着脖子不叫他得逞,两人不做声地较量了半天,那边包子忽然一句梦话炸开:“老大……吃肉!”

两人都同时松了力道。叶修捂着嘴嗤嗤笑出声来,肩膀跟着抖了三抖。周泽楷随之舒展开眼眉,慢慢把他掀过来,见那张脸上是笑的,没什么痛楚的神色,这才放了手。

“没事?”

“嗯,”叶修坐起身来,以眼神示意他,“外面说。”

北方的夜,风还透着些凉劲,院里种着一棵花树,干枯枯的没什么精神。倒是树下,摆着一张蒙了灰的石桌,其下两个石凳,还颇显风雅。叶修那身衣服是苏沐橙给熏过的,不敢拿来擦桌子,只好叫周泽楷贡献出衣袖,给石桌抹了把脸。两人一左一右对着坐下,隔着石桌对视。

“不生气了?”

叶修莫名其妙,“我几时生气了?”

周泽楷:“那天早上……”

叶修想起来了,眨眨眼,好笑道:“唔,晚上太冷了,冻得脾气不好。”说完也不给周泽楷反应的时间,一锤子砸下来,“小周,我可能中毒了。”

周泽楷怔住了,一大堆念头蜂拥而起,又被他压下去,愣愣地问他:“什么毒?”

“还不知道,”叶修揉了把眼睛,眼前人影分明的,可眉目不甚清楚,像蒙了层雾,“我怀疑你师兄是被人坑了……那个‘张夫人’可能是陶轩的人,被派来打头阵的。”

周泽楷不接话,叶修只好自顾自继续说下去,“白天那种烟雾的用法……我先前在嘉州见过,是一帮南疆人带去的,一个泥丸炸下去,周围所有人都要遭殃,他们管这东西叫好像叫’瘴’还是什么的。”

其实不止见过,当时他还曾误卷入当地的门派恩怨中,被炸了一头一脸,幸而当时有高人在侧,帮他把身体里那东西引了出来。不过过程颇为恶心,他也就不说出来吓唬周泽楷了。

那帮人被当地人称作“毒夫子”,后来却不曾再听闻;叶修还以为他们是回了南疆,不成想原来是被招安了。

周泽楷:“可……我无事。”

“确切说是只有我出了问题,”叶修摸摸下巴,单手支起脑袋,“所以小周你帮我想想看,有什么事是我做了但你们都未曾做过的?”

两人都陷入思索中。叶修将数十日来自己的行程依次梳理过,实在寻不出什么大的疑点。最可疑的,还要数在永嘉王府上那次,不过首先那酒壶无什么机巧,这他是检查过的;其次杯中的酒他也一滴未进,全数赏给了陶轩家的地板……

一个画面蓦然跳出,他叼着空杯,很不走心地演了半场戏。

空杯。

周泽楷一把摁住了他搁在石桌上的手腕,沉声道:“杯子。”

叶修无语半晌,这才苦笑道:“真够谨慎的……倒是真看得起我。”抬头瞧见周泽楷眼色冷冽,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。那上头还带着一个红印子,是白天叫他拿石头打出来的。

“疼不疼?”

周泽楷低头,羽睫下目光缓缓扫过,“不疼。”顿了顿,又问他,“为何拦我。”

“真打算杀了你师兄?”

周泽楷不答话,乖顺地铺平手背给叶修摸。当然,他是这样下了决心的,如果这是沙场之上,一个弹指的犹豫就足以害死一条命。从来都不是他选择,他没有选择。就像那天叶修突然出现,他愤怒地出手……不是怀疑,而是害怕,他知道自己没得选。

所幸这个人还是跟他站在一起的。

周泽楷眼里那点冷渐渐融化开,他很想翻过手掌去跟这个人五指相叠,但他没有,怕再一次被躲开。也不知叶修从他面上读出了什么,那根灵巧的手指在指缝间雪白的皮肉上蹭了蹭,道:“年纪轻轻的,跟自己这么大仇。”

周泽楷失语了,他建造得无坚不摧的决心上崩开一个微小的裂痕。叶修乘胜追击,声音放得又温又软,好像十年前哄骗他入睡时的音调:“……知道你这个将军做得不容易,但胜利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,不然要你的副将们做什么,要你手下几十万兵做什么?你想自己全扛住,可你扛得住么……”

月上中天,快是后半夜了。树梢沙沙作响,风来得静谧且无声。叶修一句话未能说完,伸手揪住了胸口的单衣,周泽楷眼尖瞧见,立时反手扣住他手腕,给他把脉。他虽不通药理,但浅薄识得几分脉象,此时探得指下血脉缓慢跳动,沉重滞涩如同泡在了什么粘物中,每一下都格外吃力,知道是那毒发作了,一时不敢妄动叶修,只默默渡了些气过去,助他压制。

叶修大喘了几口气,断断续续笑道:“这……这玩意儿……麻烦了……”

周泽楷眼见他慢慢俯身,痛得趴倒在石桌上,眉角坠下一滴汗,指间的腕子也轻微颤抖起来,不过被他强行克制住了。跟自己多大仇?他也想这么问,可眼眶里又酸又胀,舌头打了结一样说不出话,只有慌不择路地攥紧他的手腕,好像这样就能借几分力气给他,叫他不那么痛。

这个俯趴的姿势叫叶修胸口那只长命锁又滑出来,跌在石桌上,闷闷响了两声,停住了。周泽楷听见了,也知道那是什么,他情不自禁喊了一声“叶修”,又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能动了。被呼唤的人慢慢仰起脸,下巴磕在桌子上,汗水顺着侧脸线条哗哗地往桌面上淌,把那雕花的凹处都灌满了。他牙齿打着颤说:“怎么……怎么这么冷啊。”

周泽楷终于忍不住了,如果他手里有剑,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杀回去,把那宫墙后的人一个个拎出来,有罪的全部杀光,一个也不留。可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小小地逾了那条线,一只手臂从叶修背上绕过去,环住他,低头将呼吸吹到他耳边,反复低语“不冷”。叶修信了他的劝慰,闭上一双看不清晰的眼睛,任凭黑暗将自己拖拽进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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