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胡闹的一篇!慎入!!!
1
他在黑暗中下沉。
风、霜、雨、雪。
飞沙、走石。
一个少年急急向他奔来,堪堪错过他的指尖。
只一弹指。
2
初次相见时,他便觉得,这人眼中有幢幢烟火气。他看山,是人间的山;看水,是人间的水;看他时,也大抵把他当做什么凡间俗物了。
那绝非修仙问道之人该有的情态。
那人是少年模样,与他差不多年纪,筋骨颀长,面容柔和,姣若好女。穿了身靛蓝袍子,背着把长剑,站在车马喧嚷的街市旁,惹得女子频频回顾。
他走过去,亦淡淡扫了一眼。那少年眼前却是一亮,三两步赶上来,笑眯眯问他姓名和去向。
他只当是市井中的浮浪少年,并不理睬。可此人偏偏难缠得紧,在人流熙攘的市集中也依然寸步不离。待此人随他出了城门,他才终于肯驻足,斥他离开。
那人委屈地抓抓脑袋,说自己乃是一富家子弟,幼时被送上山拜入仙门,一直到数日前师父驾鹤西去,他才下山来。
那自是归家,为何跟着我?
那人咧开嘴笑道:山中不知日月长,这人间,已是物也非,人亦非了。
说完就哀哀求他,说他眉清目秀,仙风道骨,一看便与自己是同道中人;又为他相面,硬说他是慈悲心肠,定不会弃置道友于不顾。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直把他耳朵磨出了茧子。
好罢。他终于松了口,不过我也是第一次下山,只为游历红尘,你仍是要跟?
那人笑道,跟定了,跟定了。
两人从南地出发,缓慢北上,一路行水道、翻高岭,每到一处便要停下来为当地住户除魔降妖。他很快发现,这少年虽然行事轻佻了些,可本事是好的,背上那把剑不知是何来头,煞气竟比鬼怪还重些。
那人看他寡言,也不懊恼,仍是热络地围在他身边,肚子里有一千一万个问题要问。他本是拘于礼节,才一一回答,后来竟然也答成了习惯,连那人一些明知故问的小玩笑也能分辨出来,低低驳斥一句胡闹。
胡闹?那人弯着眼笑,我几时胡闹了?再说,这位道友,你不就是喜欢我如此胡闹么?
他不置一词。
3
他依稀记得自己的名字,那两个字被人用针纹在了他的左手手腕处,生来便带着,仿若前世印记。初时字形仍能看得清清楚楚,年岁久了,渐模糊成一块红色的胎记,亘在皓白腕上,媚意横生。
汉代金吾千骑来,翡翠屠苏鹦鹉杯。屠苏,既风雅,也不拗口,是个好名字
那人初听他名,怔楞许久,这才夸赞名字起得好,一听便知起名人是风雅之士。出于礼节,他反问对方名姓。那人笑了笑,拉过他的手来,一笔一划地写,口中还喃喃道,我这名字可难写啦,你记好。
写了两遍他才将字分辨清楚,一紫,一胤,是为紫胤。
这个名字也好。
适逢中元,二人滞留在扬州城内,见河道中少有船行,俱是河灯漂流。那人看不出竟也是个心灵手巧的,扎了两只河灯,拽他一同去放。到了河岸旁,借来笔墨,他笔尖空悬许久,不知该写什么。
那人道:你看旁人,皆是祈求富贵高升,姻亲喜缘,再不然就是长寿多子,无病无灾。
他道:于我无用。
那人道:那也未必。你是修仙之人,又非位列仙班,哪那么多无欲无求?
他道:既有欲求,怎能成仙?
那人夺了他的笔,正待落下,倏忽顿住,低声道:若无欲求,便能成仙?
说罢不再犹豫,落笔而就。他探头去看,见是一个“长”字。那人解释道:长命,长情,长富贵,长相思,这长,岂不正是人间之最妙?
他接回笔,在自己那盏河灯上写下一个“常”字。
天道有常。不为相思改,不为情深亡。
4
传说中元前后,鬼门大开。此言非虚。之后三日间,二人便处理了大大小小十余件蹊跷事。魑魅魍魉自有声色万端,虽然奔忙,却也着实有趣。
反正是为游历,两人并不急着赶路,寻了个农户家,借住数日,倒也悠闲自在。
这农户家门前有一池清潭,里面游鱼攒动,涟漪宕起。无事可做的夜里,那人独自垂钓于潭边,脚边放一竹篮。借着月光,他望见这少年侧脸上一点流水的影子,冷冷的,有鬼魅之气。
他想起少年的佩剑,心下不由警惕。
此时那人也不知是否察觉出什么端倪,忽然出声道:你可知你左手腕上的印记,是什么来头?
他举起腕子,对着月光审视良久,低眼对上那人的目光。少年见他不解,浅笑道:听说有那失了爱人的痴缠货,执念深重,会一直追到地府去,在爱人腕上刻下自己的名字,好等来世相遇。
他摇摇头,淡淡道:纵再相遇,前尘尽昧,又能如何?
少年道:这也未必。记忆这东西,终归是自己的,哪能一碗汤就浇没了?
那人丢了鱼竿,竹子撞在土石地上,一声闷响传得很远。他望着对方一步步走来,强自镇定道:你且待如何?
少年道:不如何,看看你。
他茫然抬首:看我?
尚未有所反应,手腕已叫那少年一把捉住。那人目光灼灼,咄咄逼人,两片唇瓣渐贴近他腕上的印记,浅浅地吻下去。
他未动,腕上被他吻住的地方热辣辣地疼。
你看,这不就出来了么?那人喃喃低语,将胎记露给他看。原本混沌一片的红色,此时当真还了原本模样,屠苏二字写得入骨三分。
他一定爱你入骨,少年笃定道,疼不疼?
他猛地抽回手,蹙眉道:你是谁?
5
你是谁?
他曾做过古怪的梦:在无边际的黑暗中,一人朝他急急奔来,却只堪堪触到他的指尖。无边际的黑暗中,他望见那人的眼,黑是北方诸山的黑,白是南方诸水的白,黑山白水,淌出两行清透的泪。
莫哭。
他伸出手,指缝间是飞泻的沙石。
百年为期颐。他与梦里这人只错过几个弹指,却因此隔距数个百年。念及此,他胸中塞满冰雪,口鼻中灌满烟火,两相撕扯,不知去来。
你是谁?他低声问,只得了少年一个点到即止的吻。
少年拾起鱼竿,回头粲然一笑:我什么也不是,不过属意于你,若子不嫌,何妨与我举案齐眉,白头偕老……
他低斥一声:胡闹。
那人也不怒,和气地笑笑,把他一道推回房中,口中道:夜深露重,道友合该多加衣物,免受风寒。
这夜之事就此翻篇,二人绝口不提,复又上路,只他腕上的字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消去了,每逢子夜便轻微刺痛。他心知是那人做的手脚,却不开口询问,生怕听到些更加荒唐的言论。
什么前世来生,有缘相逢——当这是话本小说么?
那少年聪慧至极,明白他不想与自己在此事上多做纠缠,便嬉笑怒骂,一切如常。有时夜里那人悄悄摸到他的床边,凝视他的眉眼,他看得一清二楚,但不拆穿,你来我往地猜起了哑谜。
一夜,那人又摸到床边,俯身轻吻于他眉间,轻叹道:举案齐眉、白头偕老……我辛苦寻你这许久,一点慈悲都不肯给么?
他动动眼珠,反手握住少年腕子,问他:你曾追到阴曹地府,在爱人腕上刻下名字?
少年点头。他又问:你爱他至此?
少年道:愿为他生,愿为他死。天崩地裂,海枯石烂。
他失语片刻,朝内侧转身子,摆手道:回去歇息罢,明日还要赶路。
6
数日后,他们在留宿的道观内遇到了一只女鬼。那女鬼面容清丽,神情动作混若真人,妩媚多姿。两人早发觉她栖在房梁上,但并未打草惊蛇,各自睡下,少年甚至打起了鼾。
半晌,那女鬼悄无声息地落下,虚虚落在两人中间。那对眉目暗含秋波,左看看右看看,忽而掩口而笑道:我当道士都清心寡欲不食烟火,没成想还有你二人这等假道士。
两人齐齐睁眼,都望向这女鬼。少年道:这位姑娘,你是因何而死,又为何盘桓此地不去?
女鬼啐了一声,娇蛮道:姑奶奶喜欢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,怎容得你们多嘴多舌?
他眉头一皱,抬手拍剑而起。眨眼间白光切出,横在女鬼颈侧,他冷声道:道观乃清修之地,清气极盛,你在此逗留,不怕魂飞魄散?
魂飞魄散有什么?女鬼嘻嘻笑道:我可告诉你个肉眼凡胎,这观里有姑奶奶的意中人,我若是投胎去了,他长得那么标志,叫什么包藏祸心的臭女人看上可怎么办?
两人对视一眼,反应过来这女鬼所说的是观中唯一一个老道。那老道已近白寿,话都说不利索,还有那家的姑娘来“包藏祸心”?女鬼像是窥破二人所想,怒道:他就是再老五十岁,也比你们强得多!
说完女鬼便跃上房梁消失了,说什么也不肯露面。二人只好等翌日清晨去找那老道。老道听得脑袋一直颤动,混沌的眼珠里满是倦意,想来还未睡饱。待二人说完,这老道已经睡得人事不知。
这女鬼反正也没做什么恶事,不如就不管她了。
他想了想,觉得是这个道理,两人于是又收拾了东西上路。临行前,那女鬼又突然露头,趴在老道雪白的长发上,调皮道:哎,两位道长,等我一等。
少年以为她要跟着一同上路,回头瞪眼道:作甚?
女鬼笑道:少年郎真是凶得怕人!我就想问问你,是怎么做到的?
少年沉默片刻,折返回去与那女鬼低语了数句。女鬼像是得了仙家法宝,欣喜不已,末了欢送道:少年郎,你可要马到成功,抱得美人归哩!别说一百年,一千年又算得什么,是不是?
他狐疑地望向少年,得了一个略有尴尬的眼神。
没什么,鬼怪乱语。少年揽住他,敷衍道:走罢,前路还长。
7
行至京城,冬雪已加身。他自觉游历得差不多,在无人烟之地寻了座荒山,就地安身,预备潜心修道。孰料那在京城城门外便分手的少年又摸了上来,趁他外出时钻进了茅草房中,笑嘻嘻地迎他归来。
他已毫无脾气,叹息道:你无家可归,何不效仿我,寻个山头,避世而居?
少年认真道:我是在效仿你啊,效仿你找的山,效仿你建的屋,效仿你……
他憋红了脸,拂袖道:荒唐!
他没什么家当,随便收拾了几件衣物和几本经书便要动身离去。一只脚刚跨出门口,就听那少年在他身后幽幽道:腕上的伤,可还疼么?
末了又呼吸粗重道:为什么?
他不知这人问的是什么“为什么”:是为什么要离开,还是为什么不记得他。他只有狼狈而逃,不敢看少年眼神。
什么前世今生。若当真有缘,前世便该厮守,何苦连累这一世?
北方最不缺雪,他观山望水,寻了另一处大山,在山中一个洞穴安了窝。这洞穴高在雪线之上,终年白雪皑皑,每日睁眼便可见天地间一色茫茫的景致,倒也算是个清心静气的好去处。
山中无岁月,百年如弹指。
这百年里,连梦也未有一个。
待他最后一根青丝也染作了白霜,山上的雪停了,洞外一枝红梅探出头来,开得毫不瑟缩。百年间他头一回走出洞穴,仰头看是天高云卷,俯首处是百里林木,万里人间。烟雾在半山处横斜,映得尘世沧怆,众生沉浮。
他抬起腕子,看着那一片红色的印记,忽而不记得自己的名姓。
若无欲求,便可成仙?
若无欲求,便可成仙。
8
他离了洞口,身后那红梅便抖了抖,落地化成个人形,三两步跟了上去。他早察觉出有异动,衣袖轻拂,便把那人击出数尺开外。那人落地吃了一嘴的雪,忙回头喊道:是我!道友,你不记得我了么?
他皱皱眉,当真想不起还有这么一号人。
少年手脚利落地爬起来,凑到他眼前,傻笑道:是我,我是你洞外那一株梅花。
梅花?他想了会儿,试探道:你在这山上,做了一百年的梅花?
少年点头如捣蒜,殷勤地扶着他胳臂,喃喃道:一百年,又一个一百年了,你还是记不得我么?
他摆首表示不记得。
少年失魂落魄地垂下头去,忽而又抬头,双眸发亮,自语道:无妨,无妨,下一个百年定然就记起来了。
哪有这么多的百年?他很想嘲笑一番,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,只得动作僵硬地将手抽回。少年不死不休地缠上来,非要给他披衣服,说外面风雪交加,容易受寒。百年清修,他已几乎不会人语,只默默垂首任其动作。
那少年趁给他披衣服的空档,猛地扯住他的左手,将那皓白手腕从宽大袖中脱出,定定地看。他微一蹙眉,却未加阻止。少年定睛看了会儿,用双唇缓缓覆上。
那红痕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明晰起来,渐渐成了两个字的轮廓:屠苏。
少年抬头道:这是你爱人的名字,你要记得。
他顿了顿,不解道:爱人?
少年笑道:就是一个愿你生,宁他死的人。
9
少年给他讲了一个故事。
数百年前,有一对师徒。师父是不出世的剑仙,徒弟是个冥顽之人,天负煞气,所有人都说应当将这个徒弟除去,以免日后酿成大祸。
恰好师父也是个冥顽之人,不听不闻,一意孤行。
后来这徒弟长大了,卷入贼人奸计。为救天下苍生,他一力负起千种骂名,以致被其他仙家名士处以极刑。师父此时正在闭关,闻说此事后匆忙出山,持剑杀入阴曹地府,将徒弟带了回来。
然而生死簿从来无可更改,为了凑那一人的数,师父自断阳寿,代他去了阴间。
徒弟也追了下去,然而他重伤未愈,没有师父那般通天彻地的本事。在三途河边,他取下自己一根肋骨,剔骨成针,在师父的腕子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后来阎王爷与他打了个赌。若他能在百年内使师父记起前世,则不再管二人之事,放任他们逍遥人间;可若是百年内师父未曾完全记起,那么百年一到,一切重头来过。
当然,前提是徒弟不能自己说出前世之事,不然魂飞魄散,不入轮回。
这是第十个百年。
他化成过飞鱼走兽,变做过马车乌篷,也曾化一枝梅花,等在那人洞口。
百年不短,千年不长。
10
他睁开眼,指间流沙飞泻。
少年抬头望他,眼中是幢幢人世烟火——人世的风,人世的雨,人世的霜雪,人世的山水。
“师父,”少年笑道:“莫忘了我。”
长风掀起衣袍,飞雪淹没眼睫,他伸出手,捞得一个破碎的幻影。
“屠……”
腕上红痕尽消,再无影踪。
那个名字卡在唇齿间,终于化作风雪里一道轻烟,袅袅散去。
—Fin.—
对,是个be!!!兴许是受了《你名》的启发??
数日前与朋友出去玩,她说她近来很痴迷派大尧,于是两个人在咖啡厅里聊了一下午,勾起了无数青春回忆……【打飞脑袋
回来后心痒难耐,遂成此文。
好久没爬回来了,看到还有信誓旦旦要写的坑没填好羞愧……
不过还是道一声新年大吉【吧!_(:зゝ∠)_
题目的意思是——直道相思了无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