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山水郎 七

孙翔认输的瞬间,刘皓也跟着松了口气。

这个结果当然不为他喜,但也不算出乎意料。他庆幸的是孙翔如此干脆爽快地认输,没再给叶修逞口舌之快的机会,好歹是输人不输阵。往旁一看,永嘉王面色如常,该吃吃该喝喝,与旁边的肖公子笑语晏晏,似乎这场试剑与他无关。

这番定力叫刘皓无声叹服了一番。

试剑结束,按照往常习惯来说,胜者和负者都该到这酒楼里头,互相敬个酒说几句好话,以示公子王孙那非同一般的气度。不过今次这两人都是万万不能以常理推测的,就是下人回报说他们下台子后直接甩腚走人了刘皓也绝对秒信。好在他早就跟孙翔说过永嘉王陶轩会前来观战,孙翔虽沉着一张脸但还是来了,一句话不说便在刘皓身旁落了座。

陶轩抬抬眼皮,不咸不淡道:“孙公子回来了。来,上酒。”

早侍候在一旁的美婢忙给布碗施筷,孙翔没什么表示,端起杯子一饮而尽,刘皓眼尖地瞥见那杯子边裂开一条缝。

够蠢的。刘皓转而叹服起自己来,撺掇孙翔去试探叶修,这是他的主意,甚至都没跟永嘉王提起过。他这么做是给自己留好了后路的:如果孙翔试探出结果来,他就可以出面认下一切;但若没试探出结果,反而打草惊了蛇,他就闭上嘴让孙翔做这个冤大头,反正以孙翔的脑子,多半也想不到这一层。

如今嘛——也不能说是没有结果,只是在他看来,叶修赢他赢得并不艰苦,情绪上也看不出什么波动,实在不能说是有结果。但打扫惊蛇呢?也看不出叶修这条大蛇有被惊动的迹象,顶多就是又把他们几个从记忆的旮旯角里扒拉出来,抖了抖灰。

不过陶轩是不是这么想,他就不知道了。

永嘉王平日驻守嘉州,很少进京。今次是借了太后六十大寿的机会,这才得以在京城内滞留一段日子。从陶轩进京的第二日起,他便叮嘱刘皓和其他人要盯紧城门,要是看见他们能叫得上名的要立刻回报。但这一个月里仿佛所有名门子弟都说好了一般,绝少出入京城,值得他们上心的,除了一个周泽楷,也不过就一个叶家大公子了。

可这人有什么特殊的?刘皓捉摸了一番,知道陶轩近几年一直在暗查一个人,但苦于对方行迹掩藏得太好,始终抓不到把柄。据说此人一直暗中联络朝堂重臣和西北战局,为淮北军征敛军饷。而也正是在此人支持下,朝中主战派在主和派长时间四面楚歌的围攻之下依然坚挺至今——战还是和,当然要战况说话嘛!西北战局胶着,稳中有胜,甚至还横空出世一个周泽楷,自然主战派腰杆儿也挺得更直一些。

他这边恨不能把整个朝堂暗涌看个底儿朝天,那边叶修就上楼来了。这位叶大公子不务正业的名声在京城相当大,众人都知道叶老爷子不待见他,是以哪怕是试剑的赢家,前去道喜的也不多。可这等酒肉场合,若自己独坐一桌可就太尴尬了,不知他今日要蹭谁家的饭局……刘皓目光缓缓后移,等等,这一位怎么有些眼熟?

旁边孙翔一句嘟囔:“这不那个什么周将军么。”

刘皓如醍醐灌顶,幡然醒悟,转头又啧啧感叹,这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啊!刚猜你是不是跟淮北军有关系,你就跟这周将军一同出现,难道说跟孙翔比过剑,脑子也会跟着不够用?这位周将军也是,上头还等着你表明态度呢,你倒先跟叶修混到一处去了。

然后就见叶修笑眯眯地往这边打了个招呼。孙翔瞬间脸黑得像块炭,狠狠地嘁了一声。

叶修与周泽楷一道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定。周围少说也有十几桌,都是京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,此时见了这一桌奇妙的组合,都面面相觑,不知是不是该找机会过去敬酒。你说不敬吧,这周将军都摆在眼前了,不去搭两句话总不太好;但若是敬吧,这叶修嘴巴不好是跟他的不务正业一样有名的,被戏弄先不说,若是被他强行拗成一路人,哪天再被人变着法子传到叶老爷子耳朵里……

众人正纠结着,说笑声都小了不少,就见那小周将军霍然起身,端起了酒杯。众人一惊,这人进京以来吃过多少张酒桌没人记得清了,不过看他敬酒,绝对是第一次。

跟他对坐着的叶修好像屁股上生了根,为难地笑笑,似是想蒙混过关。周泽楷不依,见他不起来,干脆一口闷了,然后接着把杯子往副将面前一顿,示意倒酒。

江波涛不敢怠慢,立刻满上。周泽楷仰头又是一饮而尽。他背着窗外的天光,脖颈拉长出一个凌厉亦柔软的形状,合着年轻将军那双坦诚的眼睛,让人不忍拒绝。

叶修还是不动。于是周泽楷又喝了第三杯。

已经有女眷开始窃窃私语,孙翔也有点憋不住,扭头看看陶轩,再看看刘皓,压低声音道:“这俩人做什么呢?怎么这个周将军自己喝没完了?”

刘皓翻了个白眼心道你问我我问谁,嘴上还是好声答道:“谁知道呢。”

此时叶修动了,他端着酒杯,盯着清澈的酒液,愁苦得仿佛里头被人下了砒霜,但还是仰脖喝干了。

两边同时空杯,一滴也没剩下。

叶修坐回椅子上。方才他一下试剑台就被周泽楷截住了,凑一起吃顿饭么,叶修觉得没什么所谓,不想周泽楷来这一手。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空杯,苦笑道:“小周,人不可貌相啊。”

三杯换了叶修一杯。周泽楷微微一笑,也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。

注意到来自另一端的目光,叶修手指在桌上划拉两下,示意周泽楷注意陶轩那张桌子,“那人,认识么?”

周泽楷极快地瞥了一眼然后收回,小幅度地摇了摇头。

“那多看两眼,记住这人。”叶修低头扒拉了几口菜,试图压制体内泛起的酒意,“永嘉王陶轩——这时候进京,可是有大文章啊。话说你最近进宫了没?有没有见过’那位’?”

周泽楷微微一怔,“见过。”

“你觉得……如何?”

这一问来得莫名,周泽楷认真思索片刻,慢慢道:“不好。”

叶修:“哪里不好?”

周泽楷又是想了想,“气色,神情。”

“为什么不好?”

周泽楷还没来得及回答,叶修便打断他道:“快点吃,抓紧走。”

江波涛正听两人这没头没脑的对话细想其中深意,忽而插了这么一句,不由惊诧抬头,便见叶修面色渐渐泛红,眼皮也比往常垂得更低些。周泽楷也意识到什么,江波涛先一步发问:“叶公子你……难道不能喝酒?”

正解。叶修又是一声低叹。

叶修这一醉,三人都不敢再多加逗留,趁他还能独立行走,抓紧离了乐游台。

走前周泽楷朝周围扫了一圈,目光正与陶轩相遇。他很礼貌地点点头,陶轩则是一笑,抬手饮了一杯,隔空将杯底亮给他。

周泽楷垂下眼,悄悄在叶修肘下扶了一把,助他稳住身体。

离开乐游台,江波涛问他:“将军,我们去哪儿?”

周泽楷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,叶修跟家里的事或多或少打听了一些,此时也有些犯难。不过那只是片刻的事,他很快拿了主意,先把叶修带回去,等人清醒了再说。

叶修此时确实已经不能算是清醒了,他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周泽楷的半边肩膀上,嘴里没多少酒气,脸却红得如熟透的螃蟹。此时听见周泽楷说要带他回去,抬眼乐呵呵地打趣他:“怎么,小周将军还想乘人之危不成?”说完就又死死倒在他肩头上,任凭周泽楷如何晃他也不肯睁眼了。


回到住处时,天色已昏黄。

穿过花木夹行的小径,叶修依然醉得酣熟。周泽楷平日不用人服侍穿衣,此时也没把叶修扔下了事,试图给他扒了衣服塞进被子里。叶修是挺配合,软绵绵地伸胳膊抻腿儿,可扒自己的衣服毕竟是跟扒别人的衣服不同的,周泽楷费力把外衣丢开时,江波涛已经吩咐过伙房准备宵夜、并叫人送了热水回来。进屋一看,自家将军正坐在床边,两眼发直地盯着叶家那公子看。

江波涛是知晓前缘往事的,见得如此情景,摇头默念了一声孽缘。

“水待会儿送过来,都洗把脸吧,今天挺折腾的。”江波涛也在床边站定,看着床上睡得毫无戒备的人,哭笑不得道:“将军,你信他可有什么理由么?除了他曾是你救命恩人之外的。”

周泽楷道:“韩将军提到过……他。”

江波涛眨眨眼,“他?”

周泽楷摇摇头,江波涛明白过来,“不是他,而是有这么一个人,然后你觉得这个人是叶修。”

“嗯,”周泽楷抬头望他一眼,“军情……不会泄露。”

只凭这就断定,未免草率了些——江波涛没有如是说,因为他看见周泽楷的眼神在一瞬间变了。周泽楷伸出手,把叶修领口处露出的一个什么挂饰样的物件拨弄了一下,然后不动声色地塞回去。这一个动作做得流畅且无可挑剔,但江波涛确确实实目睹了那双眼睛里刹那间蔓延的狂喜,喜到极处渐归的平静。那是从委身尘世的人捉住佛光的刹那到众生光明的终结,是从极暗升至极亮,是江河奔涌百年后一朝得汇的快慰。

这不是开口的好时机。他默默住了嘴,随便打了个哈哈就准备离开。一只脚跨过门槛之际,听见身后轻轻响起一声“叶修”。

他回过头,望见周泽楷在暮光中微微俯下身去。
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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