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山水郎 八

叶修知道自己醉了。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力,但感知却加倍地敏锐。他能闻到浅薄的花香,透过衣衫轻抚酥软的筋脉;风是和煦的,撩起耳边一绺碎发,搔得肩头微痒。

这样的感觉迷人而危险,一方面他知道自己该努力保持清醒,另一方却毫无抵抗地沉沦进去,恨不得陷得更深更深,直到无法醒来。

——就好像有什么人把他身上这层皮囊掀开,隔着薄薄的血肉攥紧烧热的心尖。

少年时候的事一一掠过脑海:苏沐秋一直坚持他不会喝酒是一个巨大的阻碍,江湖人怎么能不会喝酒!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日都会带着酒去爬他的窗子,试图练一练他的酒量。不过时候久了,连苏沐秋也不得不死心承认,喝酒这东西也是需要天赋的。

江湖太大亦太深,于少年而言,这是一条湍急的河,不知几时会把他们拍碎在拦路的巨石上。少年们痴迷这生死交错的危险,如痴迷剑锋嗜血的刃。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剑——俗世万物,人间情爱——何不可斩?

那……那是为什么呢?

什么为什么?

苏沐秋望着自己面前空掉的杯子,笑笑说:我觉得那孩子还挺有天分的。

叶修没有装傻,他知道苏沐秋说的是谁。当时他磨不过少年那双暗含期待的眼睛,一路送他回了家乡,路上游山玩水打抱不平,所到之处鸡飞狗跳。然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,这条归乡的路,委实太短了。

告别前那天晚上,少年犹犹豫豫地问他,会不会留下来。

这是他问的唯一一个透着些许傻气儿的问题,叶修却没嘲笑他。

那夜月光很好,照着少年那张不谙世事的脸,也照着半倚在床头、神色柔和的叶修。白的浅的月光在二人间搭起了桥,从一人到另一人,似乎不过是如此咫尺之遥;然而就是这咫尺的距离,却如天堑般不可渡越。

你说呢?叶修笑了笑,伸手招呼他:来来来小周,乖乖睡觉——明天见了,可别让你家里人觉得哥欺负你。

少年不动,坚持道:带我走。

叶修无奈。这些天来这孩子的脾气他也摸了个差不离,知道他看似软糯的面皮下是如何一副磐石难移的心性,小小年纪就如此难对付,长大了还得了?叶修思忖半晌,终于慢慢开口道:行走江湖没那么轻松有趣,三分靠本事,三分靠运气,还有三分靠天意。你今日见着我,便以为所谓仗剑江湖就是这样,可我总不能回回都顾你。

周泽楷没有泄气,他听懂了,叶修这是在用自己独特的“委婉”告诉他,他会成为他的累赘。但周泽楷没太在乎,反而有些高兴,因为叶修没拿他当个孩子哄。他还是不动声色道:我……可以学。

学什么?学杀人放火?还是学偷鸡摸狗?周小公子,你这可有辱门楣啊。

周泽楷拒绝跳坑:学你。

我有什么可学的。叶修仍是不以为然,嗤笑道:你若真打定主意要出来走江湖,我不阻拦,但我不会做这个引路的——这么说,你能明白么?

周泽楷不说话了。叶修的话从来都很好理解,他在告诉他,我尊重你的选择,但是这跟我没关系……残忍又狡猾。但周泽楷怨恨不起来,他只有低下头,摸了摸被映照成雪白的衣角。

怎么办呢,他那里有光。

叶修上一刻毫不留情地掐灭了少年的希望,下一刻瞧着那副委屈的小模样又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,毕竟这还是个孩子,他已经全然忘记自己这个年纪时已经蓄谋要离家出走闯荡江湖了。两人相峙片刻,叶修拿出大人的气度,走过来捏了捏少年的脸,然后展开双臂,哄他道:来个抱抱?

他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人,肩膀瘦而窄,疯长的骨头拉薄了血肉,留下一副轻盈的躯壳。周泽楷仰头看了他一会儿,似乎对这幼稚的哄人方式有些嫌弃,但还是伸手勾住他的脖子,乖巧地喊了声叶修。

叶修觉得这孩子变沉了,得意地觉得自己养得不错,一路摇摇晃晃地把人搁在床边上。分开的瞬间,周泽楷一手在他领口摁了摁,低声道:要一直……一直戴着。

叶修一怔,摸了摸胸口那只长命锁。

他问过周泽楷,知道是那日他毒发后生生死死走了一遭,请来的郎中没见过这么凶狠的毒,几次断言他不成了。少年被吓得犹如惊弓之鸟,把这只爹娘留给他、贴身戴了十几年的东西摘下来,给了叶修。

能保平安。少年神色执拗。

叶修低下头,见“长命百岁”四个字被磨得隐隐约约,几乎脱了形。他在少年柔软的额发上摸了摸,笑道:这个没问题,答应你。

答应你。

热气拂在脸上,又很快远去了。那天……那天他是怎么回答苏沐秋的?为什么趁着三更半夜把那少年丢回家中便独自逃了?为什么连句告别都不肯留?是看穿了那孩子死缠烂打的打算么?

十年漫漫而过,连少年的面容都一并模糊,那只锁却留了下来,坚韧得如同长在了叶修脖子上。

“叶修。”

他一个激灵,慢慢睁开眼。

又见梦中人。

现实有些残忍。梦里轻轻软软的少年噼里啪啦摇身成长手长脚的青年,俯下身便把他整个人笼在阴影里。叶修有片刻的不自在,但很快放松身体,调笑道:“怎么,还真让我说着了。”

周泽楷:“什么?”

叶修一指头戳在他肩膀上,“乘人之危啊小周将军。”

结果这只手戳出去就没能收回来,被大力攥进手心里。叶修方才醉得不深,却睡得一身惫懒,这一惊之下才算清醒过来,爆了个粗,另一只胳膊曲起,警觉地抵在周泽楷胸口。

“周将军,”他语气冷下来,“方才是我喝醉了不假,可你——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周泽楷坐在床边,半个身子压上来,一条腿曲起,垫在他的大腿下面。这姿势说暧昧也暧昧,说清白也清白,但叶修怎么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。

青年也没跟他犟,本分地坐回原位,脊背端正地挺着,只眼睛还落在他面上。没有半分退让,也没有丝毫犹豫。叶修只对看了一眼,便迅速转移了目光。

周泽楷反身到桌边取了醒酒茶来,叶修接过来呷了一口,温度是晾得正好的。他喊着茶水,含含糊糊地问:“现在什么时辰了?”

“酉时,”周泽楷取回喝空的杯子,朝窗外望了一眼,“快……天黑了。”

叶修点点头,忽然问:“上次我说的话,周将军考虑得如何?”

上次在春风楼那次相见,最后叶修向他提议,如今局势晦暗不明,倒不如静观其变,伺机脱身。周泽楷最顾虑的本是时间,但在得知近日战况时,这倒没那么紧迫了。

此时看的,就是叶修要伺的是什么“机”了。

既要光明正大地离开京城,还得防备着上头有什么新的招数来阻碍他,更要堵住有心人的嘴,化去他们瓦解淮北军的打算——这得需要一个多大的契机?周泽楷低头看他,无声询他。叶修打了个哈欠,漫不经心道:“周将军进京时间还不久,可能不太清楚。再过十日便是太后寿辰,亦是花神庙的神诞日,周遭十里都张灯结彩——喏,我小时候常去凑热闹。”

周泽楷:“花神……?”

叶修道:“因为时日相同,民间便说这太后是花神转世,是以这一日皇家亦会借此大办宴席,京中大小官员都会受邀。”

周泽楷眼皮一跳。

叶修接着道:“若要发生点什么,这是最好的时机了。”

这其中关节,周泽楷略一想便明白过来,手脚却稍有些冰凉。在这样的日子,会发生什么?恐怕不外乎夺权篡位谋反等等。再一想,更觉得白天叶修所言更有深意。龙体可安?是否有人刻意加害?

叶修此时袖中滑出一物,是只小小的红珠。这东西周泽楷太熟了,今天白天他就刚收到一颗。

“果然是你。”

“是我,”叶修啪地捏碎了珠子,却不打开那张纸条,只带着笑意抬头望向周泽楷:“周将军你来说说看,我的猜测对不对?”

周泽楷不置可否。叶修仿佛一只得意的大尾巴狼,晃晃手里的字条,“知道我怎么猜到的么?——你和老韩都两袖清风,朝中变化一概不知。几月前有一伙外族人自南向入京,之后又连夜离开,自打那日后突厥兵便连连败退。不止你们,连京城里都有不少人以为是突厥兵怕了你的名头,闻风而逃,倒没想过突厥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吓破了胆子。”

周泽楷静立片刻,先前乱作一团的线索逐渐铺开、伸展,一一袒露出原本的面目

难不成上面忌惮他们到如此地步——到了要联合突厥人来对付的地步?周泽楷对庙堂之事所知甚少,很难设想其龌龊程度。

“但……”但若淮北军覆灭,又有何人能护卫京师?

叶修眨眨眼,“一月前永嘉王进京。据探子回报,此人在嘉州屯兵三十万,另私自打造兵器,不知因由。”

这是一步险棋——先伙同突厥人灭掉淮西军,再趁其不备反咬一口逼退突厥。若其中一步出错便是步步皆错,弄不好就是千古罪人万世骂名。但哪怕顶着这等风险亦要除掉淮北军,可见其决意。周泽楷手扶住桌面,头一回被如此深重的恶意给击中。

成千上万的将士在沙场浴血搏杀,而这些人稳坐京师,谋划的却是如何断他们的后路,叫他们有去无回。周泽楷倒出一杯凉茶,猛地灌进口中,试图浇灭沸起的怒火。

叶修颇好笑地看着他,“是挺气人的。”

岂止。周泽楷道:“你……习惯了?”

“是啊,”叶修十分坦荡,“气得习惯了觉得也没什么,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事。老韩这几年也太拼了,越打越勇,结果就是上面也觉得此人不能留,他的兵更不能留,连带着你也最好不要留,不过现在来看他们对你还是抱有想法的。功高盖主听没听过?……”

周泽楷挪下目光,忽然道:“那个,也是习惯?”

叶修一愣,“什么?”

然后他的手指就顺着周泽楷的目光摸到了自己半敞的领口,摸到了那只晃悠悠的、被体温煨得热乎乎的小玩意儿。

十年前,周泽楷给他的长命锁,也是他戴了十年的长命锁。



评论(13)
热度(230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 葛生|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