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山水郎 九

周泽楷面色不变,仍是诚挚地望着他,目光里甚至还遗留着些许未来得及收起的怒气。但如许平和的姿态反而拿住了叶修,他猜不准这人是当真随口一提抑或隐而不发,又不甘沉默示弱叫对方先下一城,只得以不变应万变,坦然道:“哦,差不多,时间久了都会习惯的,就跟老韩这事差不多。你这种年轻人,多气一气好,毕竟今后生气的时候还多……”

叶修絮絮叨叨地偏过脸去,试图继续讲正事,被周泽楷打断:“一直戴着。”

这次干脆没再征询他的意见,直接下了定论。叶修无语,把那东西塞回衣服里,讪笑道:“小周你够了啊,咱们先说正事。”

周泽楷目光追着他,一步不让分寸不离,只需一个疏漏便能将对手打回原形。叶修开始耍赖,清咳几声,悠悠道:“一直戴着怎么了。哥喜欢,不行?反正你送都送了……周将军分清主次啊,叙旧的事咱们留到以后。”

周泽楷没再多言,低头轻轻笑了笑,回了个“好”。

叶修觉得这个笑不对,非常不对,但到底是怎么个不对法,他也不敢再跟青年深入探讨,又把话题绕回淮北军身上,一本正经地用牙签蘸茶水在桌上拟出半个西北战局,勾勾画画地同他讲如今局势。周泽楷听得仍然认真,倒是他有些微的走神,胸口一阵热一阵凉,反应了一阵才明白过来是那只锁。“怎么了?”

叶修秒回神,“没事……说到哪儿了?”

周泽楷盯了他一会儿,起身道:“先休息,明天说。”不等他接话又道:“我睡地上。”

那么多间屋子何必呢——周泽楷眨眨眼,辩白道:“都没收拾……不干净。”

叶修哦了一声,哦得极意味深长。他抬头瞧瞧窗外,天色确实黑得厉害,身上也还残存酒意,留一夜也无妨。反正他自己要睡得地板嘛,叶修看着青年出门抱了被褥回来,在地上铺开,心安理得地在床沿坐定,一派悠哉。不料周泽楷扒了外衣后忽然转头向他,肃然道:“抱?”

叶修:“……”

周泽楷向来行动大于口头,俯身就要来抱他。叶修如梦初醒,抬脚抵在了青年热乎乎的肚子上,整个人朝后跌进堆起的软被里。周泽楷见他姿态防备,不依不饶地往前半倾着身子,双臂伸展,还真打算索要个抱抱……

这个姿势不太妙。叶修冷静地反应了一下,脚上加了几分力,干巴巴地笑道:“小周啊,那个什么,咱都多大年纪的人了,你不害臊哥还臊呢。”

周泽楷不动,手臂举得酸了,就靠在他肩头。地方狭小得很,叶修有心一个擒拿手把他丢出去,却唯有扼腕叹息。

这人变脸真是变得不讲究,前一刻还一本正经跟他谈家国大事,这一刻就能一本正经地伸手要抱抱。早知道就该干脆装不记得,这都他娘什么事儿。叶修眼见抵抗无用,只得心里认了这个栽,嘴上哄着他“好好好”身体亦向前迎去,立时被捞了个满怀。

这一抱抱得很不云淡风轻,青年的一对长臂在贴上他后背的刹那便收得死紧,好像恨不得要把他弄死在怀里。

“哎哎……轻着点小周……”

“叶修,”周泽楷顿了顿,又唤了一声:“叶修。”

叶修只好安静下来,听听他要说些什么。

青年在他耳旁蹭了蹭,什么也没说。

这……这都什么跟什么啊……叶修猛咳两声,手在对方肩头用力拍了数下,“放开放开!要死人了啊。”

周泽楷放开他,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用热水擦脸。他身上那件白衣把秀气的身形勾勒得极清楚,宽阔的肩膀和收紧的窄腰,一只手若有似无地搭在腿边,指腹上有常年开弓握剑磨出的薄茧,同样的叶修手上有更多。他侧脸有些灯火的残影,眼睛里头好像有湖,一圈圈泛着波纹。

叶修忽然觉得心口热得过分,估摸了一下是酒没醒全,于是翻过身去蒙头便睡。

油灯灭了,屋内外终于陷入同样的黑暗里。


夜风是自东南方吹来,吹得行云幢幢,少许遮了月色。

西城东京府外的停尸房里,停着数具无人认领的尸体。一人翻进来,依次点燃了墙角的四支火炬,随后打开小门,让进来一人。显然是事先便有所安排,先前进来那人守在门外把风,另一人挨个检视尸体,晾出他们或腐烂或未来得及腐败的脸。

片刻后,屋内那人五指拢起,在门板上轻敲数下。外面那人轻手轻脚将门拉开,低声问:“看好啦?哪一个哪一个?”

屋内那人引他进去,走到一张床边,抬手示意。另一人一看有些怔楞,“这这这也烂得太彻底了吧,这位是在水里泡了多久啊?怪不得没人认领,绝对是泡得亲娘也不认得了。我说王太医你还行不行,找个泡得这么烂的会不会被怀疑啊?……”

他的同伴淡定地做了个手势,叫他闭嘴。

“看不出的更可信,横竖他们也找不到正主。”

“呸,说得好听,你倒是动手搬啊……这叫我怎么下手,会不会一捏捏出一包水来啊?啧啧,尸水听说都有剧毒,溅到别处也就算了,弄脸上破了相怎么办,手上也不行,手坏了就没法握剑了,难道要我用嘴叼着吗,不行不行那样太没有风度了……”

“……你走不走了?”

牢骚声戛然而止,停尸房内的火炬同时熄灭,再看时,已经空无一人。

距花神节不过几日光景,整座京城以花神庙为中心,一行行一道道的花树俱披挂满了花灯彩笺。女儿家结伴出游的多了,鬓间簪花,隔着明晃的灯火相观。

长夜不禁,玉漏不催,酒客隔帘听盈盈笑语,歌女临窗拨弦浅唱。偶有一匹快马穿城而过,很快又隐没在曲折巷道中。

京城自是歌舞升平。

翌日有小道消息传出,说是唐家那位被赐婚出逃的大小姐,被人发现死在了王城之内。尸体状极凄惨,叫河水泡成一个苍白的人形水囊,有几处蚀可见骨,甚至还有几只不长眼的鱼儿钻进了口中去。发现的是个巡夜的禁军,从未上过战场,几要被这水面上漂来的死人吓破了胆。

仵作验尸后称,此人死去已有数日,死因是溺水无误,单看面容已无法判别身份。但她死时十指紧攥,掰开后赫然是唐太傅从不离身的玉坠子,一个“唐”字刻得巧妙却不难寻。由此身份得以判定,看来这位唐家小姐是压根没出皇城,却不知为何失足跌落水中,落了如此下场。

花神诞辰在即,谁都不愿因为这么桩无头冤案扰了圣上赏花的心情。可这唐小姐是得了赐婚的,瞒着更不好。最后还是哭得几度昏厥过去的唐太傅亲自进宫,哭诉禀告了一番。上面无法,只得叮嘱了几句,又下旨让御医给唐太傅看看身子开几服药调理调理。

人死了,赐婚自然成了荒谬之言,好在无人捉着周泽楷要他给早夭的唐家小姐守寡。简单接了旨意后,周泽楷径自去拜访了唐府。

他到时,门前已经停了一顶轿子,向下人一打听说是御医来给唐太傅看病了,还把下人全屏退了。待到那御医看完诊出来,周泽楷才与之打了个照面,见这御医竟然是个天生异相,左眼比右眼稍大了那么一圈。他心下略有诧异,便是再不懂朝堂之事,也晓得那些个皇子皇孙向来不喜相貌有异之人,看来此人医术应是极精的。

那人看了他一眼,停下脚步问了一句:“可是周将军?”

周泽楷一点头,权作回应。奇怪的是这人居然也没进一步多说什么,只朝他点点头,又自顾自离去了。

仍是那片花圃,只不过此时心境与当时截然不同。周泽楷特意分神瞥了一眼当日叶修藏身的花架,其上仍是花繁叶茂,只不过似乎没了那日的香气透骨。他脚底一错,往那花架走近了几分,顺手折了一枝下来。

嗯……香得很,不过味儿似乎不太对。

花架后几步远便是卧房,周泽楷不敢贸然闯入,循着礼数开口问了安,也扣了门,半晌才听里头传出一句低哑的“进来罢”。推开门便见一道锦绣屏风,质地轻薄,隐约透出其后那个缩在床上的身形。

唐老爷病得尽职尽责,一手扶着床沿,一手抚着胸口,咳得接连不断。周泽楷用手背试了试茶壶的温度,尚是温热的,于是便倒了一杯给送到床边去。

“咳咳……放……放那儿吧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
周泽楷转身去放杯子,忽而眼角一跳——这屋里,还有另一个人!

他一句“什么人”还未出口,双肩便陡然下沉,被人压制着扼住了脖子。周泽楷毫不迟疑地趁势攥住偷袭者手腕,反制住他的动作,另一只手肘曲起,朝后重重打了一记,下一招背摔还没使出来,便听耳边响起声闷哼:“咳……小周你这什么手劲。”

周泽楷一口浊气吸进去,差点换成一口人血喷出来。也顾不得是叶修作弄他在先,回身来急急去摸他肋下,一摸叶修就倒抽一口气,扒拉开他的手,半真半假地抱怨,“真疼,甭摸了,我改天找大眼上点药去。”

后头唐太傅也不咳了,爽朗笑道:“小叶啊,你这自作自受,就莫要麻烦王太医了。”

“您老说得也是,王太医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,”叶修若无其事地叹了声,抬头拍拍周泽楷的胸口,“干嘛来了?”

周泽楷特别想横他一眼,可惜天生眼睛就没长这么个功能,这么一眼瞪得跟受气小媳妇撒娇似的。叶修更是乐不可支,面上却仍是一本正经,把青年拖着坐下,细细讲此事原委。

那尸体并非唐家小姐,这是周泽楷早就料到了的,毕竟他早就花重金从叶修嘴里把人的下落买到了,要这么快尸体就能回到京城里,只能说是这唐家小姐有腾云驾雾之能,日行千里不带喘气儿的。其他的,叶修交代得模糊,周泽楷也只能听个大概,无外乎是他有几个朋友,托人寻了尸体,挑了具差不多的,伪出了唐柔的死。这也是顺了老人的意思,朝廷局势风云诡谲,若要从中脱得一干二净,最好没有是做个死人。

“周将军。”

周泽楷微垂了脑袋,表示自己正在听。唐太傅盯着他细细地看了一会儿,感慨道:“自古英雄出少年。周将军战功赫赫,一表人才,如今看来人品也清清白白,实在是个良配。”

周泽楷紧张地磨了磨食指与拇指指肚。

“可惜小女……小女自小便被我宠惯了,她说不的,就是九头牛也拽不回来,”唐书森神色复杂地朝他晃晃头,“让将军见笑了。”

周泽楷长舒一口气,这才腼腆一笑,“言重了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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