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夜雨便停了。
先前客栈老板说的那河不过几人宽，不过一场暴雨使水面涨得很高，两岸都是淋漓的黄泥。有行人合力搭的木板桥颤颤地悬在河面上，叫人忧心一个小浪头就能把它打翻。这几匹马皆不畏水，被牵着一一踩着木板渡过河去。下来又听见对面传来呼喊声，抬眼一看，是楚云秀带着手下的镖头来给他们送行。
“姓叶的，那个南疆小子的命是我的，你就乖乖等着我的人给你送药吧！”
叶修怕中毒的事叫别人猜出来，胡乱挥挥手，“记得把东西给沐橙！”
再往前走便是黄河，过了这一段河也便出了长城，此后转道北上，不出几日便能直抵胜州，之后不远便进入淮西军势力所及之处了，也便是叶修字面上所言的“安全”之处：此后陶轩若想对他们做点什么，或是带回去审问定罪，或是煽动江湖草莽来取他们脑袋，可要先问问淮西军的长矛答不答应。
几人考较了一下附近城镇，那胜州就在黄河沿岸，若是能乘船去是最好不过的了。半日盘桓下来，终于雇到一条大篷船。几人牵马上了船去，都缩进舱里。这条船今日不知运送过什么货物，味道喜人，连包子都话少了些，老老实实地休息。
时近仲夏，东南风起。风帆涨满了，船头船尾人声彻夜不息。周泽楷醒来不知是几时，东方天未泛白，外头仍是黑黢黢的一片，只有水流在灯火下隐约涌动。他先伸手到怀里摸了摸剑，这才抬头环顾。众人都睡得死沉，唯有一人睁着眼，自是叶修。
“……不睡？”
叶修看他一眼，周泽楷弹指间便意会了，那毒又发作了。不知却是什么属性，每回都在夜里折腾。他干脆放沉身体，坐在叶修身侧。
“疼？”
“还成。”
“骗人。”
叶修似笑非笑地再看他一眼，嘲他明明知道还偏要白问一遍。冷不丁周泽楷扯起袖子，露出小半截手腕，搁到他眼前，定定地道：“咬吧。”
“……”
叶修目光移到他脖子上，总算知道他那个齿痕哪里来的了，还真是自己咬的。他开口，先倒吸了一口气，然后才一字一顿地慢慢说，“还是晕过去好……安生些。”
周泽楷说不出话来，伸手摁他领口那只长命锁。这东西其实没什么用，不然当年他和家人怎会遭了那种难；相比之下，这本属于婴孩的小东西更近一种信物，里头种着他十年不歇的执念。想离开家乡，闯荡江湖，平不平事，还想还那个人以同等的保护。
半晌他终于开口：“想我……抱着你吗？”
叶修身上一抖，头埋进臂弯里半天拔不出来，闷闷的笑声跟断了节似的，一下接一下，“该抱的时候……你不抱，现在倒想起来了。不成，不给抱，快……快睡觉去。”
什么时候该抱，你不说我怎么知道？不知此时撒娇耍赖有没有用啊……周泽楷凑近点，再近点，鼻尖在他后颈上嗅来嗅去，叶修颤得已然目力可见，皮肤上覆着一层薄汗，十指扣着自己的肘关节，用力之大几乎要抓破衣料。周泽楷故技重施，身子叠上去，包住他冰冷的双手，一寸寸掰开，轻柔得好像抓住一对受伤的雏鸟。
“不成……等等……啊……”
“疼？”
“不是，冷……”
“不冷，”周泽楷睁眼又闭眼，长长的睫毛扫在他耳后，“靠过来，不冷。”
叶修失了泄力的途径，身上抖得更厉害，终于忍无可忍一口咬在周泽楷手背上。他平常嘴巴不饶人，牙齿也尖利，这一口下去就是两个小血洞。周泽楷一声未吭，默默收紧双臂，脑袋缩进他颈窝里。
两人方才发出的动静也不算小，杜明离他们近些，先醒了，看这场景却不敢说话，怕自家将军害羞之下一剑削平他脑袋，可那叶公子看着又不十分对，他捉摸了一会儿，悄悄戳醒了身边的江波涛。
江波涛翻个身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，“做什……！”
只这一声，就叫周泽楷把目光转了过来，两人对视片刻，居然是周泽楷先转开目光，低头蹭叶修透出潮气的肩膀，整张脸都藏进黑暗里。江波涛叹了口气，轻手轻脚地爬起来，顺便在把他弄醒的杜明手上狠掐了一把，这才慢慢挪到两人身边。
“叶公子怎么了？”
周泽楷放轻了声调，“没事。”
江波涛记起白日那个颇俏丽的女镖头所言，试探道：“是不是中毒了？”
周泽楷索性也不再瞒，点点头叫他保密。江波涛静默片刻，小声问：“小周，你那次在丰州说的想见的人，是叶公子吗？”
为了抹平距离感，江波涛喊了以前他的喊法——在他真正成为将军之前。可惜周泽楷仍是一脸茫然，不太记得上次是哪次。在江波涛眼神加表情的多重善诱下，他终于给了反应，眨眼笑道：“是啊。”
你怎么这么开心？江波涛很想提醒提醒他我们还在逃命，不过想到他毕竟年纪轻轻，又难得与旧人重逢，而且这旧人还毒发倒在他怀里……就立刻原谅了他，捎带着也不觉得叶修叫人头疼了，放柔声音道：“我去给你们取点水喝。”
他转身迈出一步，船身都跟着猛晃了一晃。我最近变重了？有这么重么？江波涛深思了一个瞬间，便听见外头船夫的大叫：“谁！”随即便是一声落水的闷响。
身旁的油灯倏忽灭了，是周泽楷弹出了什么将其打灭。江波涛立刻俯身将几人一一唤醒，捂着嘴叫他们莫出声。周泽楷全身都绷紧了，一手仍环住叶修，另一只手探进布囊里去摸剑。叶修忽然松了手，转而攀住他肩膀，伏在他耳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呢喃，“不……不是水贼……”
周泽楷眼神闪动。这个时候，不是水贼？可他们也非富非贵，来的还能是什么？
不是取财，那就是要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