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山水郎 二十七


待到两人湿淋淋地攀着碎石爬上岸,长夜已过去大半。雨丝见疏,月华从云后露了脸,亮堂堂地照着光裸的河岸。身上衣服喝饱了水,重了几倍有余;那碎石又不乏锋锐的,动不动就要在手心里划上一道,如此又是小半时辰的折腾,待摸到平地时,叶修先撑不住,模模糊糊地道了声不成了,俩眼一闭去会了周公。至于眼前这个小周公,他可管不了了。

周泽楷咬着湿发,把掌心的血抹在衣服上,支着胳膊肘粗喘。歇过劲儿来去拍叶修的脸,“醒醒……先别睡。”

叶修万分努力地抬了抬眼皮子,示意别担心,我还活着,可清醒过来是万万不能了。周泽楷怕他是毒发忍着不说,只歇了一小会儿,就架着两条胳膊往自己肩膀上搁。叶修看着睡得沉,这时候倒很积极主动,梦游似地环紧了,赖上他了。

周泽楷任劳任怨。他们两个都体力消耗甚巨,又叫那冰冷河水浸透了,如不赶紧找个干燥地方生火烤干了,那可不妙得很。不过眼下荒林丛生,虫鸣啁啾,要想寻着一条人行的道,恐怕要走上一夜。想罢他空出手摸摸自己腰上的剑,被背上那人两根指头在腕侧一掐,脱手而出。

“帮你拿着,”叶修似梦似醒,“快走,晚上的山林……指不定遇上什么。”

易经上说否极泰来,他们否了一夜,总算也泰了一回。走了没一盏茶功夫,就见前头草木掩映下露出一角飞檐。周泽楷背过手去把人又托了一把,愈发行步如飞,到得那檐下,抬眼见是座龙王庙,不过外壁颜色多已脱落,丑陋砖石一层叠着一层,上头脏污不堪,显然久无香火。两人哪还管得了这么多,狼狈而入,迎头喝了一口灰。

庙里铺着不少干草,想来曾有人在此处借宿。案上空空的,周泽楷用袖子抹了抹灰,眼神示意叶修——躺不躺?他怕地上阴寒,再诱出他毒性。叶修倒没这么多顾虑,摆摆手继续靠在柱子上,伸手开始扒湿衣。

周泽楷也累得没力气多说,把干草卷了卷,堆起来生火。此时外头雨接近停了,雷声仍隆隆作响。周泽楷举着火镰,忙活一通把火苗燃着了,扭头见叶修只着白色里衣,盘腿坐在门槛里头,眼睛往外瞧着。在河水里泡了这么久,管你里衣外衣自然都是湿得透透的,绝无侥幸之理,紧贴在身上。主人抬手一撩头发,就跟着勾出一段长而韧的腰线。

周泽楷喉头动了动,“叶修,这边坐。”

叶修道声好嘞,啪啪几下拍掉混进头发里的杂草,凑过来生火,一边烤一边说:“我有个傻弟弟,小时候怕听打雷声,我家老头子就骗他……你猜骗他什么。”

这怎么猜得出。周泽楷还是认真思考片刻,问:“雷公雷母?”

“错。老头子说:这是道观里的道士渡劫,等雷停了道士就成仙了……”叶修声音越来越小,把自己给说为难了,他还从未主动与别人提起过家人,如今随口而出,甚是不好意思。周泽楷却没想这么多,安安静静地等下文,叶修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:“那时候老头还在带兵打仗,每次出门前都要骗我们,说他要出门去渡劫,如果没回来,就是渡劫成功,上天宫做神仙了。”

“不过他功夫实在不到家,”叶修低下头,用足尖拨弄身下干草,“渡了十几年劫,一回都没成过。”

说完沉默了。两个人都没提方才的事,给紧绷过度的精神些许休息的时间。闲聊几句后,才合计今后去向。现下他们与江波涛等分离两处,叶修自言落水前孙翔等划船来救,他趁其不备跳入水中,其他人应该都被掳了去。只不过两人都想不明白为何那船却不来追他们,只能暂且猜测是这伙人内部起了矛盾。

“他们今天人手便不齐,多半要在河上游修整后转道回来,”叶修在石地上浅浅一划,“我们明日回码头,再雇船北上,正好跟他们错开。”

周泽楷眼睛一抬,意思再明显不过:其他人呢?

“现在救不了。不过他们的目的是我,自然不会拿他们如何——”树枝子在地上重重一戳,碰成两截,“恐怕,要在胜州再见了。”

那倒是不怕。周泽楷记起还有个监军在胜州蹲守,却不知有如何本事,说与叶修听,就见他鼻子一皱,很顽皮地笑:“我不是说过么,一个炼假药的,你这做将军的可万不能叫他爬到头上啊。”

毕竟四五月时节,火烤一阵就燥热难当。两人七手八脚地灭了,和着一身潮衣抵足而眠。方才全副心思都调动起来谋划布局,一旦静下来,便又翻起一阵阵的抖。叶修听耳边呼吸绵长,怕把周泽楷再惊醒了,默默朝外挪了挪,孰料周泽楷如此劳心劳力下还能在睡时保持警觉,叶修一动便给惊醒了,伸出长臂来捞他,梦呓似地喃喃:“上次,客栈里……”

“哪次?”

“黄家酒楼,遇见师哥。”

“哦,”叶修故作高深,“你那次喝得不省人事,若不是我搬你上楼可要出糗的。不过大恩不言谢,这笔情我姑且记下。”

我没有。周泽楷不乐意被他倒打一耙,脑袋挨到他背上,吐气道:“不公平。”

“什么不公平?”

——你心里知道。

叶修呵呵一笑,“那小周将军想怎么着?要不你也问几个问题,我来答。”说完连忙给自己找补,“不过说好,这是你情我愿的,若是我答不上,那就不答了。”

“好,”能从他手里扳回一城,周泽楷自觉没什么再能挑剔的,一面环住他细细颤抖的身体,往里头度气,一面抛出第一个问题:“沐秋是谁?”

上来第一个问题就把叶修问沉默了,半天才道:“一个朋友。”

“什么朋友?”

“你见过啊,不记得了?”

当年苏沐秋赶到江南解了他二人危局,不过与周泽楷总共也只见了数面。周泽楷年幼,后来与叶修在江南胡闹的记忆又太深刻,直到叶修这么说才想起来,是见过这么一人。

“他……呢?”

“死了。”

周泽楷手一松,爬起来,去看他的眼睛。叶修好笑地瞥他一眼,“怎么,怕我伤心?……很久之前的事了。”又问:“你从哪儿听的这个名字?你师兄说的么?”

说完他自己忽觉不对,若是张益玮说与他的,必然是全名,而不会唤“沐秋”;又记起头一日毒发后,喉咙干哑的情状,心下顿感不妙。

果然,周泽楷迟疑道:“你……一直在喊。”

叶修若无其事道:“可能做梦,魇住了吧……换问题换问题,你没别的要问我就睡了啊。”

有了这个引子,下面的还不好问么,周泽楷想也不想,“怎么……的?”

这却说来话长了。叶修凝视着眼前的黑暗,仿佛看见苏沐橙扑抱着双肩,慢慢跪在雨里……大雨滂沱,她好像哭了,也好像没哭,一见他便扑过来,语无伦次地要他去、快去、去救人,女孩那两只脚叫石头割得鲜血淋漓……

他的轻功向来是很好的,不过还不够好;他的剑也很快,不过不够快。

他不想了,叹口气,拍拍周泽楷的手,听得耳边一声抽气,料得是碰着了伤处,扯过手掌在月光下看,也是鲜血淋漓的,一时间跟记忆里的画面重合起来,控制不住地紧蹙眉头,撕下布条给他包扎。周泽楷自知说错了话,乖乖任他扯着,待两只手掌都包成了粽子,才敢小声说:“别难过。”

叶修哭笑不得,反问他:“哪只眼看我难过?”

周泽楷眨眨眼,好像一个做坏事还要求得长辈同意的小孩,得了应允后慢慢抬起手,用尚且自由的指头去触他眉心,一下两下慢慢抚平。

叶修没料到他这一招,犹如高手过招时我方严阵以待,对方却扑过来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……他心口稀里哗啦碎了一片,好容易憋出声音来:“小周,你不用……不用这样。”

周泽楷不说话。

“我只救了你一命,不用三命四命地偿我。”

他摁下周泽楷的手,低声道了句行了快休息罢,便翻过身去睡觉,打算当一次战术性的缩头乌龟,忽而肩上传来一股大力,整个人不由自主翻了个面,狠狠撞在柱子上。不等他开口呵斥,眼前一亮一花又一暗,嘴巴叫人堵上了。

混小子。

唇舌翻搅,天地倒转,所有无声呐喊都滞留在心肺里,如此才得以破胸而出。叶修开始还试着推拒,很快便放弃了,甚至两臂环上去再借他力。他脑子里浑浑噩噩的,反复有人问着喜欢吗?相悦吗?又自问自答不至于不至于。可立刻就有另个声音质问他,不至于吗?

情爱一事,他确实胸无点墨,只道是当年不告而别伤了周泽楷,时日久了他也便自忘了,未曾认真想过自己又是何等情绪,时至今日,再一一回想,却是己之纵容,滋长了彼之嚣张。若心下无根,何以生芽?

喻文州那日一卦,说什么梦里寻伊千百端……不知究竟是谁在寻谁。

如此把人摁在柱子上亲了半晌,周泽楷终于舍得稍稍松手。青年眼睛还是亮亮的,像口湖,好看得紧,此时只容他进去,成那湖里唯一的倒影。他不给叶修留翻盘的机会,一字一字道:“不是偿你。”

叶修与他四目相对,只觉被灼得眼热舌拙,连那长在骨头里的疼都觉不出了,只一声接一声地轻喘,但还要强自镇定,反问他:“那是什么?”

周泽楷倾身凑上来,与他额头相抵吐息相闻。

“想要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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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于!……暴风哭泣

十万字才亲一下,我对不起小周_(:зゝ∠)_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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