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山水郎 二十八

叶修“哦”了一声,似笑非笑道:“想要我?……拿去吧。”

周泽楷眼珠子被凝在了眼眶里,是哭是笑什么表情都做不出了。他好像听不懂叶修的话,耳朵鼻子眼睛全成了摆设,只两手还本能地抓着他肩头,还记得这人变脸堪比翻书的本色。

“不要算了。”叶修轻轻踢他一脚,“放手放手,哥困了,要睡觉……”他把潮乎乎的掌心轻轻贴在周泽楷侧脸上,语调渐而低柔,“你哭什么。”

“没有……”青年很慢地摇头,下唇咬出一圈白印,细细的泪痕钻进脖子里,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
叶修两只手捧住他的脸,凑上去舔他湿润的眼角。周泽楷睫毛轻轻颤动,虽痒却不敢将他惊扰,抓在肩头的双手不知几时放开了,握住叶修的腕骨,像是握住了他十年的狡黠与算计,十年风尘里奔波。叶修察觉他的珍重,还以等同的温柔,长指掠过眉眼,拭去泪痕与污垢。

“周将军你丢不丢人,”叶修两手都湿漉漉的一片,神色里尽是无可奈何:“多大人了……”

周泽楷只好再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,省得他习惯性地把气氛搅坏。穹幕黑到了极处,星子孤零零挂着,隔着天河相望。他们耳边倒还有虫鸣,一起一伏欢喜着雨水的潮气,可落进周泽楷耳朵里就成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错杂,噼里啪啦敲打着蚌壳般紧闭的唇舌。

叶修体谅他的苦处。既然你说不出,我来好了,反正今天不说个明白两个人是谁也没法睡了。他清清嗓子,“小周啊……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家缺不缺个管账的?”

周泽楷没听明白:“管……账的?”

“就是打算盘的,抄抄账本的,你家肯定有,”叶修说得煞有介事,“这活我就能干,只要每月几钱银子,包吃包住,其他的一概不需。怎么样,周将军,周大少爷,考虑一下?”

周泽楷脑子发木,结结巴巴道:“生意……生意……叔叔在管。”

“哦,那没事,等这次事情结束,你做了大将军,要雇个管账的还不容易得很,”叶修点点头,十分满意自己的提议,“再不济,去你军中做个教头,不过正经功夫我教不来,饷银你可得照给……”

周泽楷放轻声音,“你要跟我走吗?”

叶修偏过头去,仍是玩笑的语气,“没地方可去,周将军收不收留啊。”

周泽楷慢慢俯下身,脑袋埋进他怀里,静静屏住呼吸,仿佛那细微的声响都嫌太吵。他伸长了一只手,摸摸索索探进叶修领口里,在他动手打人前摸见了那只小小的信物……热乎乎的。

“别太过分啊,”叶修闭上眼睛警告他:“睡觉睡觉。”

“嗯……”周泽楷又啄了一口,“叶掌柜。”

那时他把母亲留给她的护佑给了叶修,想人时短暂,百年之后总会在地下重逢。而他将是永远胜过叶修一筹的,因为无论相遇与否,他都会是那个促成者,掌控他的去来与生死。可如今叶修慨而慷地叫他拿去,他却险些不敢去碰。

还好他来得早,若再几个十年,就无人替他们记得。

有些话不必说。他也说不出。有时战场上厮杀狠了,他能把这些都一一放下,夜里却又惊醒,想如果分离那一夜他没有相信叶修的花言巧语,死死地睡过去,兴许他不会错失叶修的十年,叶修也不会错失他的十年;他也能免去那些难言的苦楚与折磨。可是——他仍是想要,更甚少年时。他想叶修从花架子上摔下来的时候就该是他的。再早一点,十年前在那黑暗无光的甬道中跋涉时,扯着他的头发喊小周时,一声不吭从他身边溜走时……就该是他的。

从来难求是比翼连枝,从来长恨是鸳鸯失伴。世路从来蜿蜒,命数自堪蹉跎。

水浪隐隐拍岸,东方天色见白。


第二日两人徒步走回了雇船的镇子上,虽然叶修猜测孙翔等不会如此快调头来寻,但仍是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老话,扮作两个外地客商。两人都是饥肠辘辘,想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,于是随便找了家酒楼落座。

两人径自上了二楼雅座,刚坐稳屁股就听隔壁传来一声怒骂:“啥都没有,还做个鸟的生意!走走走,爷爷们不吃了!”间或夹杂着店小二低三下四的赔礼。

叶修用筷子头将帘儿挑开一条缝,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夫正气冲冲地往外走。此人形容粗鄙,却硬要学公子名士缓带轻裘的气度,那宽阔的肩膀把锦袍撑出一个可笑的形状,不过他看着身躯庞重,落脚却动静不大;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,男的面色苍白,打扮作寻常文人;女子在黑长袍里可怜地缩成一团,看不清楚脸,跟在那武夫身后,好像一只讨食的瘦耗子。

男子上前几步,似是想将武夫拦住,两人咬着耳朵低声吵了几句,叶修不动声色尽收耳底。那女子在他们身后站定,一对眼睛遛来遛去,快转向这边时,叶修缩回筷子尖,与周泽楷对了个眼神。

他们看得真切,这“女子”正是那曾与张益玮同行过的南疆来客;而那武夫,则与昨夜船上所遇那个颇为神似,不知可是有什么亲眷关系。

此时店小二进来。周泽楷方才一直握着剑,只要三人离开便打算悄悄尾随,不成想那三人竟又坐回去了,也只得按兵不动,听叶修点菜。

“……这个,咱家也没有……”

叶修顿住了,他刚随口喊了三两道菜色,都是最普通可见的,可这店小二左一个没有右一个没有,他有心给台阶下,倒不知该怎么铺。那店小二估计被打骂怕了,畏缩着手脚立在一边,神色沮丧,听见客人问话这才小心抬起头来,但见这两位爷和颜悦色,并不恼火,才敢开口说话。

“两位爷可别四处乱说,叫小的就多嘴这一回……昨天夜里,镇上来了一群官兵,四处开门要粮,普通人家还好说,我们这开食肆酒楼的,基本就被掏了个底儿朝天!……您问是哪里的官兵?听说是淮西军,还说,已经快打过来啦,要给前头打仗的官兵屯粮食……”

周泽楷眉头一皱,险些要拍桌子斥一句“胡说”。然而手掌刚放到桌上就被叶修结结实实地贴住了,五指摸索着一一扣住。周泽楷面上一红,一时也顾不上是胡说还是八道了,只低下头听那小二继续说。

“两位是要往北边走?那得赶快了,过一阵就乱了……我们这今天也是最后一天开张了,掌柜的要往南边迁……”

叶修:“那你们呢?”

店小二挠挠头,受宠若惊道:“小的跟家里婆娘合计了,想这还不一定能打到胜州,不是还有一位周将军坐镇么?就是打到了,那时候再走也不迟……”

叶修点点头,最后只叫了茶水馒头和几碟小吃。倒是周泽楷,摸出一锭银子放进店小二手心。

“哎——别谢,”叶修揶揄道:“我家这位爷耳朵根儿软,叫你一谢说不定再赏一锭,那我们可亏大了。”见周泽楷头埋得更低,这才转头再笑着叮嘱:“带着家人往南边走走罢,总是安全些。”

店小二千恩万谢地去了。

隔壁吃酒正吃得热闹,好在这“淮西军”没一并把酒窖给掏空。叶修但听那个武夫叫骂道:“那个臭娘们要再敢追来,看我不打烂她那张脸!”

另一男子劝道:“四哥莫生气,我想其他几位哥哥此时必定已将反贼擒住,不如等他们回来一并对付这几个臭丫头。”

一个沙哑声音响起:“擒住?哼!”

周泽楷指头微微曲起,心头狂跳。叶修在他手背上拂了几回,示意稍安勿躁。

武夫怒道:“差点忘了!那臭娘们点名要你小子的命,你却是如何得罪了她,连累我们兄弟几个?”

毒夫子只冷笑不语。另一男子从中调解,干笑道:“我想,李公子平生杀人无数,未必记得是几时结下的仇家。到底是如何情形,待将那女人捉来细细审问一番,不就清楚了?”

空中乍起一声清笑:“捉我么?”

隔壁起了大动静,桌椅盘碗哐啷作响,三人显然不若方才谈笑时那么潇洒,一个个如临大敌。那女声柔和清亮,笑着道:“怎么了,三位哥哥?方才不还打算着要将我如何如何,怎么见了面倒这么生疏。”

说着两道帘子被平平斩断,外头立着一对面貌相似的美丽少女,俱是提长枪,枪头斜指向地,将二层窄小的楼梯口牢牢守住。

一楼散客有人带头惊呼逃窜,杂音渐渐消停了。

先开口的仍是那男子,“楚镖头,你我同是江湖中人,自是知道有些事是身不由己,何必如此苦苦相逼?要我说,不论是何等仇怨,都不如眼下这家国仇怨大,我们几个奉命来此捉拿反贼,楚镖头若是执意纠缠,我们也只有将你也视作反贼了——还请阁下多识大体,莫要连累家乡亲朋。”

楚云秀沉默半晌,冷冷笑道:“少说这有的没的。要放你们走,那也容易。我开始就说过了,把这位藏头藏尾的朋友交给我,你们其他人,但去无妨。”

“这不行。”男子断然拒绝。

“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——”楚云秀取下腰间佩刀,环顾一圈:“三对三,够公平。”

刀剑一交,双方已经动起手来。

隔壁打得热闹,两人就隔着帘子听热闹。不消半刻,这几人大抵是觉得地方太小施展不开,一个两个冲出窗外。叶修这才起身到窗边窥探,暗记下几人去向,示意周泽楷分头去追。周泽楷不解,叶修解释:“解药未必只在一人身上……”

周泽楷立懂,翻身跃出窗外。叶修落在后面,伸手在碟子里抓了一把瓜子,紧跟着也要出去,然而手还没搭上窗槛便被人死死攥住,他一惊,下意识扭转腕子,眼前却又一黑,已叫人掰着下巴亲了一口。

“待会儿见。”周泽楷眨眼一笑,红着一对耳朵径走了。叶修失神片刻,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嘴唇,跟被烫伤了似地那么热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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